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父母。
他们说,我的父亲坏,我的母亲瞎。
我不到一岁时,他们就分开了,他们各自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
从此,我野蛮生长。
1
我父亲是小镇的传说。
我从别人的口中,拼凑出他的形象。
小镇混混,打架,坑蒙拐骗,一个没有下限的人。
用我奶奶的话说,没良心的小王八蛋,除了帅一无是处。
我奶奶是笑着说的,又心酸又得意,烟灰掉下来,落到她油腻的衣襟上。
她去世很多年后,依然会以这个形象回到我的梦里。
「你妈瞎了才嫁给他,打都打不走,贱!」
奶奶的话很中肯。
我母亲是恋爱脑。
她怀着我的时候,父亲有了新欢,母亲挺着大肚子找过去,被打掉一颗牙。
「我以为她会回娘家,没想到还是颠颠跑回来给小健做饭。」
2
他们分开,并不是我母亲觉醒,是被打走的。
彼时我父亲的小三,后来做了我的继母,是个厉害角色。
她把自己焊死在父亲原配的位置上,用毕生精力和父亲的小四小五小六斗。
母亲离开家乡去疗伤,我被扔到奶奶家。
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最不成器的就是我父亲,是老幺。
伯伯家一儿一女,姑姑家两个儿子,都跟我年龄相仿,那四个孩子一个个满面荣光,养得很好。
我则是面黄肌瘦,从小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处处被人嫌弃。
奶奶爱打牌,坐上牌桌着火了都不肯下去。
从我能走路开始,就自己张罗一口饭吃。
大伯家,二伯家,姑姑家,一路走下去,多少能混点吃的。
大娘对我一直凶巴巴的,因为大伯被我父亲骗去做担保,他们还在还债。
二娘是个很过日子的女人,用奶奶的话说,那娘们恁抠。
她在家,就不会给我开门。
姑姑心软,就是姑父有点凶,所以我首选是在姑父不在家时先去姑姑家。
姑父在家才去大伯家。
大伯家也没有吃的,就去二伯家碰运气。
我像只小野猫,每天为了这张嘴奔波。
我有着极灵敏的嗅觉,可以完美避开他们每个吃肉的时刻。
并不是我不馋,是小小的我就自悟了中庸之道。
他们吃肉的时候,我混上一次,后面就会拒绝我十次。
「她能吃多少,添双筷子的事儿。」大伯终归还是惦记着这点血脉。
「喂狗也不给她!」大娘本来有气,听他这么讲,直接抢了我手里的馒头扔给狗。
我一秒逃离现场。
从小到大,什么情况下会挨揍,凭第六感就行了。
但第六感对奶奶没用,奶奶打我是不需要借口的。
打牌输了会打我。
跟邻居生气了会打我。
甚至随便看一眼,都会打我。
3
我 9 岁时,奶奶在牌桌上跟人吵架,脑溢血倒下去就没起来。
大伯他们给奶奶发过丧,就凑一起开了个会。
第二天,我被大伯带去了市里。
我们东转西转,到了一个楼下。
大伯让我去敲 301 的门,他没有跟上来。
4
姥姥家因为我的出现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天正好是周末,舅舅和小姨都带着家人回来吃饭。
我不用做自我介绍,他们就认出了我,因为我的脸是我父亲的翻版。
小姨是个打扮精致的女人,看着我眼睛都在喷火,她马上就要开车送我回去。
我垂头站在门口,地上断了一根带子的破提包里,是我的全部行李。
任由他们宰割。
在听说我奶奶已经不在了后,他们沉默了一下,这时里屋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留下吧,大丫作的孽。」
这时姥爷发话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是我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未婚先孕,从大学辍学,非得要嫁给我那个混混父亲。
她把家人的脸面按到地上摩擦,让姥姥家多少年抬不起头来。
他们早就断绝关系了。
5
他们发现我 9 岁还没有上学,又是震惊了一下,火速把我送进了学校。
据说是当过校长的姥爷平生第一次求人。
姥爷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我进门,他就没正眼看过我。
每次目光都从我的头顶穿过去,好像我是空气。
6
到姥姥家以后,我的生活质量是有提高的,每天三顿有饭吃
,上学放学,有点像正常人了。
虽然姥姥家没有人理我,同学不喜欢我,那段时间,我还是很快乐的。
我甚至有了自己的房间。
我住在姥姥家的储藏室,一米宽,两米长没有窗子的小黑屋,塞进一个单人床。
每天我爬进去,躺在黑暗中,突然想起奶奶再也不会打我了,会笑出声。
姥姥家是两室一厅的楼房,姥姥和姥爷住一间,还有一间阳光很足,收拾得很干净,常年空着,那是给表哥表姐来玩时住的,我一点都不羡慕。
在姥姥家,我像个隐形人,他们都无视我的存在。
对外,我是来寄居的亲戚。
很快我就总结出生存法则。
吃饭要快,不要盛第二碗,只吃离自己近的菜,夹菜不要频繁,一顿饭吃五到六次菜就好了,肉只能吃一次。
搞好自己的卫生,其他事情都跟我无关。
表哥表姐到来时,姥姥会给他们准备零食。
这时候我就要懂事地躲出去,避免大家尴尬。
小学我有两次跳级,并不是我成绩优秀,我的理解是,他们急着打发掉我。
每次姥姥不高兴时,都会念叨,「什么时候是头儿啊,多一眼都不想看到她。」
我就默默退回自己的小房间,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自己真的不存在了。
7
我也有逾矩的时候。
那次小姨一家出去旅游,回来时拖了一大箱子的礼物。
一家人都回来了,其乐融融,被海风吹得黝黑的小姨好像心情很好,有两次看到我时,笑容都没来得及收回。
这就让我有了一点点期望。
也许……
我贪婪地盯着桌上的箱子,直到最后一件礼物发出去。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心像猫抓一样地难受。
两天后,我在卫生间洗衣服时,突然发现小姨给表姐的贝壳项链掉在水管后。
我急忙把它掏出来。贝壳的纹理让我着迷,在我的手心里,像在发光。
犹豫再三,我把它带回小黑屋,藏在枕头下。
表姐甚至都没有找贝壳项链,第一次偷东西就得手了,这让我又惶恐,又兴奋。
8
上初中时,我终于赶上了同龄人的步伐。
学习成绩中等,在老师的眼中,也没什么存在感。
我依然没有朋友。
初中生的世界已经跟成年人的接近了。
友谊需要培养,大家只找跟自己境遇差不多的同学玩。
我不能把同学带回家,也没有小礼物去还礼,甚至零食都没有能交换的。
还有就是我的身高在疯长。
我的衣服都是捡小姨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高过她一头了。
小姨的裤子穿在我的身上成了吊腿裤,我像一只滑稽的长脚鹤。
有天上间操,地理孟老师突然大声叫住我,「贺余,你为什么穿这么短的裤子?」
周围的同学和老师发出哄笑。他们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九分裤不是七分裤,就是单纯的短。
回到家,我第一次提出要求,想要一条够长的裤子。
姥姥震惊我的叛逆。
舅舅和小姨被叫回来,轮流对我进行批斗。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坚持,最后他们妥协了。
我得到了舅舅的旧裤子,虽然不合身,腰身肥大,走几步就要提一下,可是它足够长了。
被老师亲自 PUA 过后,同学们更加疏远我了。
9
我开始不满足。
小时候,只要吃得饱,有地方睡觉,我就很开心了。
可是现在的我,需要朋友,我孤独。
姥爷有很多藏书,从进这个家门我就被教育,那四箱子书是不能碰的。
但现在我太渴了,需要能滋养心灵的东西。
初二的暑假,我开始偷着看他的书。
每次看书前都把手洗干净,记好书的位置,以便放回去时不会被发现。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偷了姥姥的钱。
10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我去学校浇花,回来的路上看到姥姥拎着一兜子菜,走得有些吃力。
我快速走到她身边,抢过兜子,一溜烟往家跑。
这操作令她满意。她从来不想跟我走在一起,怕邻居会问起。
我把菜兜子放到厨房的台面上,就想回小黑屋看书,基督山伯爵太好看了,我已经在看第二遍。
就在我转身时,余光一撇,看到菜兜子底下,有一块多菜的纸币。
应该是买菜时找的零头儿,从上面的空隙掉下来的。
据我了解,姥姥并不是很细心的人。
这钱,她未必记得。
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伸手就把钱掏了出
来。
门口有动静,姥姥已经回来了,慢吞吞在门口换拖鞋。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现在还有机会把钱放回去。
可是手却不听使唤,把钱死死攥在手心里,不肯松开。
我一低头,从姥姥身边挤过去,钻进小黑屋。
坐到床上才发现,满头满脸的汗,整个人都在抖。
「多余!」姥姥的叫声有点尖厉。
我的腿都软了。
她又叫了一声,已经不耐烦了。
我硬着头皮走出去,怯怯站在客厅,不敢往厨房去。
姥姥怒气冲冲从厨房走出来,把一个西红柿塞给我,返身又回去做饭了。
我双眼一闭,松了一口气。
一块四毛七,我生平最大的一笔巨款。
我看了看手里的西红柿,心底又升起一阵内疚。
这是姥姥难得给予的善意,却是在这种时候。
纠结了半天,我终究没有勇气把钱送回去。
那会是一顿打,或是没有底线的羞辱,我都承受不起。
11
我先买了两根冰棍。
当地最便宜的冰棍二毛一根,就是糖水冻成的,咬下去满口的冰碴儿,盛夏时季,这可真是享受,好像抵消了我所有的担心和害怕。
姥姥家的冰箱是我的禁区。
我知道里面有冰棍,有二毛的,有五毛的,还有两块的,可没有一根是我的。
小姨和表哥他们回来时,打开冰箱拿出来就吃,我只能坐在闷热的小黑屋里,想象冰棍的味道。
吃第二根冰棍时,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姥爷。
吓得我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两口吞进口中,冷气冲上脑门,整个人都麻了。
还剩下一块零七分。
我先去了书店,想买一本属于自己的书,不用看完之后还回去的书。
钱不够。
我悻悻而归。
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花两毛买了一盒卡。
现在学校流行玩卡,开出稀有卡可以跟同学交换,这是我被排除在外的活动。
似乎上天终于眷顾我了,竟然一下开出两张稀有卡。
我看到几个女同学正在树荫下聊天,忙凑过去,献宝一样把卡拿出来。
「你们要么,不用换,白送。」
她们用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我像一个闯入者。
「不要,你留着吧。」
齐雨算是对我最客气的女同学了,只有她留下一句话,其他人都是直接扭头离开的。
我讪讪站在原地,手里的卡瞬间不香了。
下午老师突然让交八毛钱的杂费。
我毫不犹豫掏出钱,甚至满怀欣喜地把钱交了上去。
大方得让老师都大吃一惊。
要知道,每次学校收钱,我都是交得最晚的一个。
姥姥家供我吃住,还要负担我的学杂费,这让她很恼火。
她不缺钱,她和姥爷的退休金都很高。
生活条件优越的小姨也经常会拿钱回来。
可是她就是不愿意为我出钱。
每次我涨红着脸,扭扭捏捏说出我要的钱数时,都会招来她的一顿羞辱。
她会从我的母亲骂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把我青春期又敏感又脆弱的心撕得血淋淋的。
而我受的这份屈辱,也许只是为了两毛钱,为了八毛钱。
这次偷来的钱,没给我买来友谊,还是让我尝到了点甜头。
至少可以少挨一次骂,少低一次头。
12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的手越伸越长。
姥姥,舅舅,小姨甚至表哥表姐的口袋,都被我光顾过。
这也是从小受到的教育,我小时候亲眼看到奶奶在大伯二伯家偷他们的钱。
她灵巧又小心翼翼把手伸进他们挂在墙上的衣兜里,十块,二十块,她从来不拿五十或是百元大钞。
可能在成年人的世界,少个十块二十块的时候,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花丢了。
这份谨慎,让我直到高中,都没有被发现。
这些钱,被我变成几本书,一些小零食,更多是交到学校里。
高二时,我甚至拿到了一身校服。
校服是合资来的,我偷了姨父的十元钱,找姥姥要了五元钱。
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出十五块给我买校服的。
五块钱,骂一顿,还是能拿到手。
没有这五元,我的校服来路不明,还是不能穿。
反正从来没有人给我开个家长会,他们不会知道校服的价格。
这是我第一次穿裙子。
红咖格子百褶短裙,因为小了尺寸,都没有遮住膝盖。
显得我一双腿又细又长。
我偷偷在镜子前看了好久。
那时我已经长到了一米六八,很瘦,总是含胸低头,不敢跟别人对目光,可还是吸引了一些男生的注意。
有个叫林晟的男生,是教室后排的男生,篮球打得好,还会跳街舞,人高高大大的,很帅气,全班女生都喜欢他。
可是他只跟前桌的我说话。
于是,我平静的高中生活又被打破了,我成了众矢之的。
每天上学成了我的噩梦,不知道她们又会用什么方式捉弄我。
书包里被塞了用过的卫生巾,作业本被撕这都是家常便饭。
带头欺负我的女孩子叫薛宝宝,她想尽一切办法恶心我。
每天我如履薄冰,不知道下一步会经历什么。
跟老师讲是没用的,家里人不管我,没有朋友。
我像一个走钢丝的人,一步跌落就是万劫不复。
在小黑屋里,我夜夜被噩梦惊醒。
长期的失眠,让我神情恍惚。
直到有一天,我偷着喝了一瓶酒,终于沉沉睡了一个好觉。
没错,我又多了个毛病,酗酒。
可笑的是,我有渣男父亲的基因,酒量惊人地好。
现在不只是姥姥家人盼着我离开,我自己也想离开小黑屋。
曾经让我觉得安全的地方,现在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我窒息。
13
就在我看不到光,在无尽的黑暗中煎熬时,事情突然就出现了转机。
高三上学期时,林晟和薛宝宝都转学走了。
薛宝宝走后,群龙无首,对我的孤立和攻击突然就停下来。
林晟的座位换成一个刚转来的女生叫许璐,她高高瘦瘦的,长得很漂亮。
我习惯性地回了几次头,就被她厌恶了。
她扔过一张纸条,「不许回头!」
高三以后学习氛围不同了,学校很紧张,期中考试刚结束就开家长会。
老师在放学后叫住我。
「贺余,你家还是没人来吗?你的成绩中等,如果冲刺一下,还是有希望上一个二表的。」
我摇了摇头。
老师叹口气,挥手让我离开。
家长会是新形式,换了个大教室,学生和家长并排坐着,以示重视。
有的同学父母都来了,三个人挤在一起。
只有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人马上就要到齐了,教室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14
我没见过她,可是见过她的相片。
姥姥家的相册里,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虽然他们都不提,可我知道,那是我妈妈。
她很漂亮,气质绝佳。
她径直走向我,目光坚定。
一步,一步……
这简直就是梦中的情形,我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不是梦!
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就在我想站起来迎接她时,后腰被撞了一下。
后桌的女生站起身时,用力怼了一下桌子。
「来这么晚。」她嘀咕一句。
女人坐到了我后排。
我呆呆坐着,想回头确认,又不敢看。
泪水不听话地往下落,扑簌簌。
「堵车了。」她在跟许璐低声解释。
「别说话了!」许璐训斥道。
15
老师讲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整个人都在飘浮的状态。
回家后,小姨在,跟姥姥在厨房说着什么,我听到只言片语,她回来了。
我没有认错。
母亲回来了。
她嫁给了许璐的父亲。
许璐爸爸是个商人,全国各地跑,母亲是个合格的继母,陪着成绩不好的继女过来复读的。
她没有回姥姥家,因为姥爷不许她进门。
16
我的生活突然燃起了希望。
这些年,多少次做梦,母亲突然出现,把我接走,现在好像就快要实现了。
我相信她一定没认出我。
我要以一种很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呢?
我有了新的目标。
老师看着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开始怀疑我在作弊。
这不重要,我只要考个好大学,至少要比许璐要好。到时就能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到母亲的面前,对她说,「妈妈,我很棒是不是?」
我要让自己成为她的骄傲。
我还跟踪许璐,找到了她家的地址。
许璐的爸爸很有钱,为了女儿在这边能吃好饭,直接开了一家餐馆。
许璐生日那天请假了,我则逃了课。
餐馆里很热闹,许璐家的亲戚
有很多,许璐戴着生日帽在切蛋糕。
母亲站在她的身边,贴心地递小碟子,递纸巾。
我站在窗外,毛毛细雨把头发都打湿了,也不愿意离开。
我暗中把自己换过去,想象中,戴着生日帽的就是我。
17
学校的运动会因为一些天气原因,推了一个月。
对高年级的学生来说,运动会没多大意思,不过就是一个不用上课随便吃零食的日子。
我在姥姥面前暗示了一下,要开运动会。她没给我钱,我就毫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五元钱。
五元钱买不了什么,一个面包落肚,饮料也喝光了。
我拿着空瓶子,在想要不要去接点自来水。
这时许璐的声音传来。
「我说了不让她做,那个女人就是能显摆。」
那个女人,许璐一直管我的母亲叫那个女人。
我余光扫过,许璐打开一个饭盒,里面是精美的寿司。
许璐嫌弃地把饭盒扔到座位上,就跟她的闺蜜离开了。
我吞了一下口水。
我没吃过寿司,更重要的是,这是我母亲做的寿司。
多想尝一个啊。
鬼使神差,我把手伸了过去。
我拿着饭盒,跑到班级方队后面的树林后,狼吞虎咽吃起来。
好香啊,这是妈妈的味道。
我一口一个,陶醉其中。
突然,我的头发一紧,被拎了起来。
18
「我就说嘛!是她偷的!她偷过我的钱!」许璐的闺蜜怒气冲冲地说。
「我,你,你不是不吃吗?」我理亏,小声辩解一句。
「我不吃跟你有什么关系?喂狗也不给你!」
许璐抬手把饭盒打落在地。
她闺蜜用力一抡,我几乎被摔在地上。
喂狗,也不给你!
这句话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的心里,今天突然被拔了出来,又扎回去,还来回地搅动,把我的心搅得血肉模糊。
一股怒火冲上来,瞬间我就失去了理智。
在许璐闺蜜的尖叫声中,我已经把许璐压在地上,我没有打她,只是固执地重复三个字,还给我!
我要我的妈妈,还给我!
她不珍惜的,我来珍惜!
还给我!
混乱把同学和老师都招了过来。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胖子,跑得慢,一边跑一边喊,「贺余!你松手!你疯了!」
我没有松手,只是拼命地摇晃着许璐,重复那三个字。
19
我是被掀翻在地的,接着双臂就被控制了。
我错愕地盯着那张好看的脸,我看也看不够的脸。
她来了。
她在帮许璐。
她一定是没认出我。
「妈妈。」
我动了动嘴唇,好像叫了,又好像没发出声音。
她明明听到了,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更加用力地压住我的胳膊,任由许璐骑到我的身上,对着我的脸左右开弓。
她甚至想空出一只手,来捂住我的嘴。
我懂了。
20
我不再挣扎了,任许璐的手抽下来,抓下来,脸上的疼痛也变得麻木。
我像一只在案板上的鱼,任他们宰割,一刀一刀,千刀万剐。
她从第一眼就认出我了,还有我的名字,不会错的。
我小名叫多余,大名叫贺余。
我是多余的,是她人生的污点,她希望我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两个体育老师把我救了下来,班主任劝离了那一对疯狂的母女。
「你回家,上点药……」班主任无力地说,「你偷东西在先……」
我没有理会她,木然离开学校。
阳光很烈,汗水滑过伤口,又疼了一回。
姥姥家没有人,我偷了姥爷的五十块钱,买了两瓶酒,把自己灌个大醉。
21
等待我的是一场更严酷的审判。
晚上我被他们从满是酒气的小黑屋拖出来时,姥姥已经在吃救心丸了。
「这就是孽种!孽种!」
她劈手给我两个耳光。
全然不管我的脸上已经有很多伤,眼角还在流血。
「妈,你别气坏了,为她不值当!」小姨心疼姥姥,过来把她拉开,回头又狠狠掐了我两把。
钻心地痛。
我一声不吭,心里还是怕的,今天这一关,大抵是过不去了。
「会偷钱了!还会喝酒!这个家不能留你了,你滚吧!」
小姨把我推出门去。
我站在门口,不肯走,我不知道去哪儿。
小姨见我不走,又冲出来,用力把我向楼下拖。
姨父过来帮忙,我死死抓着楼梯抚手的手指,被他们一根根掰开。
咣。
我被关在楼门外,他们骂骂咧咧上楼去了。
22
我在防盗门前发了一会呆,钥匙在书包里,我进不去了。
我能去哪儿呢。
还有半年多就要高考了,我给自己闯下这么大的祸。
绝望。
我不敢在门口停留太久。
姥姥最怕的就是我引起邻居的关注,我在这里站着,只会让她更生气。
我出了小区,像个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向远方走。
这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危机。我开始认真规划人生。
我感觉,姥姥再也不会让我回去了。
如果我想继续把高中读完,就面临吃饭和住的问题。
这些年,远远看到过我的父亲。
他们一家三口都搬进市里了,继母开了一个烧烤店。
他们对我不闻不问,我没有勇气上门。
还有一条路就是出去打工。
听同学说过,有人初中就进厂了,我应该也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有收入就能养活自己了,再也不用寄人篱下。
一个惊天动地的雷劈下来,豆大的雨点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我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街心花园。
我急忙找地方躲雨。
中间的亭子被电动车塞满了,我爬到栏杆上,抱着膝缩成一团,衣服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一直到天黑下来,雨才慢慢变小。
我又饿又冷,心里又动了念头,姥姥也许会原谅我了吧。
我鼓起勇气,摸回姥姥家的小区。
抬头看去,三楼黑洞洞的窗口,又让我绝望了。
没有一盏灯。
他们不要我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小区,也不知能去哪里,这个城市,没有我安身之处。
突然,我看到前面的路口,灯火通明的烧烤店,不正是继母开的那间?
小店还有客人,门口的雨棚下有两桌客人,我的父亲赫然在座。
我的心突突一阵狂跳,一咬牙走了过去。
他正跟同桌的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拼酒,我站了有几分钟,他才意识到身后有人。
第一眼,他没认出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才变了脸色,一点都没掩饰嫌弃。
我现在很狼狈,头发湿答答粘还在滴水,伤口裂着口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爸,我想求你件事。」我用蚊子声开了口。
「你不是在你姥姥家嘛,找我干吗!」他没好气地说,点了一支烟。
「她们不要我了。」我咽下眼泪,嗓子像被掐住了,堵得直疼。
「跟我有一毛钱关系?」父亲冷冷看着我。
「你收留我吧,还有半年我就高考了,让我住下就行,我吃得很少,还能干活,洗碗,洗衣服我都会,就半年……」
我的嘴唇抖得说不清话了,只是不停地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谁呀?要饭的?」继母突然杀出来,怔了有几秒,她认出我来,「老贺,你啥意思?」
「我啥意思啊!」父亲一激灵站了起来,一把推在我肩上,狠狠一个字。
「滚!」
我哪里经得住他这么大力气推,倒退两步跌坐在水坑里。
还想再哀求两句,父亲和继母已经吵起来了,两个人骂骂咧咧进了店门。
我知道,这条路也断了。
酒桌上的人都直盯着我,有个老男人的目光格外猥琐,像要把我湿漉漉的衣服扒下去。
我打了一个寒颤,踉跄着爬起来,向巷子里逃去。
不知多久,我跑不动了,一头扎在路边的长椅上,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扫地的清洁工把我推醒了,那个奶奶满脸的担忧。
「孩子,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忍了很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23
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不知何去何从时,突然被人叫住了。
我努力回忆一下,才想起来,眼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是我的初中同学大华。
「贺余,你的脸怎么了?」大华大惊小怪地问。
「没事。」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低下头。
「是家里人打的?要我说你就别在你姥姥家了,反正你也就那成绩,考不上好大学,他们也不能管你,跟我去打工吧。」
大华自顾说起来。
「打工?」我眼睛一亮。
「什么工作?」
「发廊。」大华说。
「我不会理发。」我又胆怯了。
「学呗,从洗头学起,我教你,走不走?」大华咯咯一
笑。
「走!」
我还有什么退路,马上点了头。
「你在这里等我,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还有个小姐妹要一起走。」大华说着匆匆走了。
我有了希望,整个人也精神了,这才觉得胃一阵绞痛,饿得腿发飘。
前面就是早市,早餐摊一个挨一个。
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可是我饿。
香味一阵阵飘过来,我不停吞口水。
不劳而获的想法,又占了上风。
我走到一家最热闹的摊位前,要了一碗豆腐脑,两个烧饼。
不顾嘴上的伤口疼,我囫囵吞下去。
下一步就是找时机逃单了。
人越来越多,摊主忙得不可开交。
我趁他不注意,站起身,就往人群中挤。
「那个小姑娘!你没付钱!」老板娘像一堵山,突然横在我的面前。
她声如洪钟,周围一下就安静了。
我恨不能变成一只小老鼠,钻进地缝儿里去。
她会把我怎么样?打一顿?
我怯怯移动脚步,现在是插翅难逃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吃霸王餐啊!」
老板娘看出我是真没钱了,也没打算给钱,当时就火冒三丈,劈手就要打。
我吓得把眼睛一闭,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是跟我一起的,我来结账。」
24
我浑浑噩噩被姥爷带离早市,我们三绕两绕进了街心花园,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格外安静。
我怕姥爷。
他不打我,不骂我,可是我怕他。
他看一眼,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25
「贺余,对不起。」
姥爷突然一句话,我差点跪下,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说,对不起?
我惶恐地抬起头,他在流泪?
「对不起,我没教育好女儿,害了你,你没有错,你错就错在投错了胎。」
他突然捂住脸,呜咽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我很害怕,没见过男人哭,更何况是这个平日里傲慢的老人。
素日里的怨恨突然就释然了,他们也没错,是我打扰了他们的生活,突然就下了决心。
「姥爷,我走了,以后不会打扰你们了。」我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个躬。
「你不能走!」没想到姥爷马上拦住我。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跟我回去,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给自己挣个前程。」
回家的路上,姥爷说,投胎像抓牌,有人抓一手好牌打稀烂。
有人抓一手烂牌,一样逆风翻盘。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人,一定要自尊,自爱,才能活出个样子!」
这句,我好像懂了,这就是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的原因,我在泥潭里打了一个滚。
26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姥爷让我搬进空房间。
姥姥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十分不解。
「她哪里做对了?还要这么惯着?」
「她没有做对什么事,我们也没有做对什么事,从现在开始,听我的。」姥爷一句话,姥姥就闭嘴了。
姥姥家有个特点,姥姥事事要尖儿,说了算,可真正有大事时,姥爷一句话,就管用了。
在回来的路上,姥爷带我去了诊所,开了药,还特别嘱咐外用的药,不要伤到皮肤。
「小姑娘爱漂亮,不能留疤。」
我不敢相信,他口中的小姑娘,是我。
晚上小姨回来吃饭,不知姥姥说了什么,她没再针对我,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晚饭有红烧排骨。姥姥把盘子端上来,照例放在离我最远的位置。
我也识趣,低头干饭,只吃眼前的青菜。
「小余。」姥爷突然放下筷子,叫我的名字。
我一惊,忙坐直身体。
「你站起来。」姥爷板着脸说。
我不知哪里做错了,乖乖站起身。
「拿筷子,夹排骨。」姥爷继续说。
听到这句,我惶恐地看了看姥姥。
「哟,这什么规矩啊,吃个饭还站起来夹菜!」姥姥果然不悦了。
「我说话不好使吗?」姥爷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夹排骨。」姥爷缓和一下语气,示意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夹了一块排骨,放在碗里,悄悄坐下,偷着松了一口气。
「小余,以后就要这样,是你的,就去拿,够不到就站起来,不是你的,送到眼前也不能碰,记住了?」
我重重点点头,记住了,泪珠滚进饭碗里,是咸
的。
27
姥爷是家里的定海神针,风向标。
小姨和舅舅对我的态度也转变了。
周末小姨回来,拎了一包她的旧衣裙。
我拿起一条蓝色牛仔裙,眼睛都直了。
「小姨,这是给我的吗?太感谢了!」我满脸的谄媚。
「不需要。」姥爷过去从我手里抢过衣服,扔回到床上。
我不敢反驳,满心地失望。
姥爷从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五百元钱。
「给小余买新的。」
小姨张张嘴,没敢说什么,和姥姥偷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姥爷坚定的目光下,我慢慢挺直胸膛,我跟别人是一样的,不需要自卑。
不知道姥爷跟班主任说了什么,学校那边,我的处境也好了很多。
我可以安心学习了。
我记住姥爷的话,给自己挣个前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前面的基础一般,不过爱读书的习惯帮了我,把目标校正一下,进步就肉眼可见。
我在摸底考试中,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进了重点班。
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看到希望了。
可是没想到,她却不肯放过我。
在重点班名单上,看到了许璐的名字,我的心沉了一下。
当初为了不跟我一个班,她还去了别的班,想不到冤家路窄,又碰上了,尽量不接触吧,我安慰自己。
28
可是她还是找上来了。
「贺余。」她叫住我。
我回头,看到的是许璐妈。
对,从上次的事以后,她就不再是我的妈妈了。
「真不巧,你们又弄到一个班了,真是冤孽。」她叹口气,好看的眉头锁到一起。
我没有接话,静静听她说下去。
「你的成绩也不怎么样,这次就是倒数第一,想来再进步也没多大提升空间,都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打断她。
「你换个班。」她终于把话说出口了。
见我不动声色,她又忙加一句,「我给你一千块钱。」
「一千?」我一挑眉。
「不够?」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不够。」我淡淡一笑。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我和你家女儿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她心里必是很不舒服,要不您给她弄个登月计划吧,也没别的办法了。」
「你!这油嘴滑舌得跟那个死男人一个样!」她愤怒了。
我直接把她举起的手拦下来,死死捏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轮不到你教育我,阿姨。」
她听到最后两个字,呆了呆,手无力地落下去。
29
她给了我动力。
我的成绩提升得飞快,许璐不止被我甩下很远,还因为心情不好,开始厌学了。
也许是因为成绩好,给了我自信,感觉同学们对我也不一样了。
我也有了两个小伙伴,可以一起上学放学,说说悄悄话。
姥爷担心我的身体,让姥姥给我加料,早餐的粥里多了两颗红枣,晚上悄悄会加个宵夜。
那个寒假,我刷了上百套卷子,手指上磨出厚厚的茧。
有时姥爷会给我讲讲题,讲题时他最开心,眉飞色舞,好像回到了讲台。
我想他一定是个好老师。
30
转眼到了四月,我只觉得时间不够用,好像越学,需要加固的东西越多。
姥爷看出我的焦灼,粥里多了银耳和雪梨。
虽然姥姥不高兴,可是姥爷吩咐的,不得不做。
就在一切看起来顺风顺水时,我命里的另外一个劫找上来。
那天我放学就被大伯和大娘拦住了。
「哟,这小余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大娘不由得惊呼一声。
这半年多,我被姥姥给补得面若桃花,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不得不说,我父母也算对得起我,把好基因都给了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娘可不是和善的人。
我的心里敲响警钟。
「我还要回家吃饭,姥爷在等我。」我绕过他们想走。
「我们难得遇到一回,走,你大伯请你吃饭。」大娘挽起我的手臂,就要拉我上旁边的面包车。
「我不去了。」我挣扎。
「是这样的,听说你现在学习好,等你考完试,假期帮我家老小补补课呗,他明天也高考了。」大娘不得把目地说出来。
「那可以,不用请我吃饭,我一样帮着补课。」我这人知恩图报,不管怎么说,当年没少吃人家的饭。
「走吧,今天是你奶奶的忌日,一家人难得吃顿饭。」
她提到奶奶,我的心一沉。
奶奶对我不好,可是没
有奶奶,我也活不下来。
迟疑间,我坐上了面包车。
面包车停在后街,我们进的是饭店的后门。
进屋我就察觉不对劲,这是继母的店,她和父亲都在。
奇怪的是,这次他们的态度很不同,继母没理我,径直走了。
父亲直接盯到我的脸上,打量了一下,好像还很满意。
看来这是鸿门宴,我开始计划脱身。
31
今天我是主角,他们开始捧着我说。
就连我那个便宜父亲,都一口一个:「我大闺女!」
听的我这个恶心!
这时门一开,进来两个男人。
年长的父亲让我叫他李叔,跟他来的足有二百斤的大胖子是李叔的儿子。
李叔和他儿子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不停给我夹菜。
他儿子似乎有什么病,喘气声音很粗,眼睛在我身上死盯着,拔都拔不出去了。
我本来放学时很饿的,被他们一恶心吃不下去了。
李叔好像对我很关心,问了年龄,又问学习情况。
听我说是年级第五,他拧了一下眉。
「女孩子学那么多没用,早晚要嫁人不是。」
「就是,嫁个好男人比什么都重要。」父亲说着用手一指李叔对我说,「你李叔可是大老板,这城里的建材有一半品牌是他代理的。」
这好像是个相亲局,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还有就是这个李叔看着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你们吃吧,我得回家写作业了。」我刚站起身,就被二娘和大娘按下去。
「急什么,长辈没吃完呢,你就先走?」
我不由得在心里冷笑,现在给我讲规矩了?
「我要走了。」我一甩胳膊,从她们两个手下挣出来。
「走什么走啊,这孩子这么拧呢!」父亲变脸了。
「我为什么不能走?」我反问。
「给你说实话吧,李叔是带儿子来相亲的。」父亲挑明了。
「我儿子对你很满意……」
「我对他不满意,我还没毕业,相什么亲!」我怒道。
「哟,你这闺女得管管。」李叔被我驳了面子,当时就不高兴了。
「轮不到他管,我小时候他不管我,现在我不需要他了,他管不着!」
我刚进门时就留个心眼,一屁股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现在就是伺机往外跑。
那几个都是成年人,八百个心眼子,哪里容得我逃,直接把门封上了。
「老贺,你这闺女我可看中了,你能做得了主不?做得起主,我今天就带走了,生米煮成熟饭,你欠的债一笔勾销!」
「这可是你说的,只要把债勾销了,这闺女送你了!哈哈哈!」父亲闻言乐得眉开眼笑。
李叔站起身,眼神已经变了。
我想起来了,那个雨夜我去找父亲时,他就在桌上,盯着我……
我懂了,这是做了一个局给我,父亲要把我抵债了。
看来今天不逃出去,只怕凶多吉少。
我不等父亲开口,双手用力,把桌子掀向他们。
哗啦,满桌的饭菜碗碟都砸地在上,我趁他们没回过味,开门向外冲。
不想外面还有人,继母一直在外面偷听,拦腰就把我抱住了。
屋里人一拥而出,正好架起我,就往外走。
在面包车前,我拼尽全力连踢带咬,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的呼救声惊动了路人,可是都远远看着。
有一个老太太刚靠过来,就被父亲狠狠推到一边,他手里多了一把菜刀,那是从后厨拿的。
我的力气已经不多了,慢慢被塞进面包车。
刚刚看到光的生活,就要被他们终结了。
这是多么的绝望啊。
32
「住手!放开小余!我报警了!」
姥爷出现得很及时。
刚才我觉得不对,就偷偷用学生手表拨通了他的手机。
我故意在聊天时说出烧烤店的位置。
以姥爷的聪明,很快找了过来。
父亲他们被吓了一跳,很快又发现,并没有警察出现,又胆大起来。
「一个糟老头子,别管他!」他们继续拖我上车。
姥爷急了,扑上来想阻止,被父亲当胸一把推倒在地。
「敢打我老头子,我跟你拼了!」姥姥嗷地一声从人群中窜出来,她顺手操起一把折叠椅,抡起向他们扑过来。
姥姥是杀红了眼,不管是谁,劈头盖脸就砸,他们抱头鼠窜,连我都挨了两下,我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好在她把时间撑到了警察赶到。
我被救了。
33
姥爷住院了。
我被小姨接到家里,她说姥爷让她负责我的起居
,一直到高考结束。
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成了有人接送的孩子。
我憋着一股劲,要考个好成绩,要证明给那些看扁我的人,他们是错的!
高考前一个月,学校也像发疯了一般,几乎剥夺了我们所有的休息时间。
我只知道姥爷一直在住院,问小姨就说快好了。
好容易挨到考试结束,我第一时间回到姥姥家。
走到楼下时,我习惯地扬头看了一眼,一串黄纸,映入眼中。
我心里一阵不祥的预感,拔腿就向楼上冲。
姥爷已经变成一个黑白相框,姥姥好像一下老了十岁,整个人都佝偻了。
「姥爷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姥爷在救我时受伤了。
「不是,他早就查出胃癌了,已经是晚期,说怕影响你考试,不要告诉你。」
姥姥用块小白方巾,慢慢擦着相框,好像上面总有些灰擦不干净。
我慢慢跪在姥爷的遗像前,上天真是不公平,刚刚给我的爱,又收回去了,我还没来得及报答。
34
姥爷给我留下一封信。
小余:
首先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是个失败的教育工作者,一直以为我坚持的就是对的,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狠狠打了脸。
曾经我是个清高又好面子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你妈妈的事出了以后,我受了很大的打击。以至于怀疑人生,怀疑人性。
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这句话是骗人的,有人就是天生的坏,像你父亲。
对于他们的事,我没有能力解决,只能做个缩头乌龟,逃到自己的世界里。
这时你来了,我对你没抱什么希望。
事实也证明,我没看错,你也跟你的父亲一样,天生地坏。
你偷钱,小小年纪就喝酒。
我跟你姥姥的想法是一样的,把你放生了。
出于人道养你到高中毕业就好了。
那天早上,你跟同学说话时,我就在附近,全听到了。
我知道她说的发廊是什么地方,知道你去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命。
也许你走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你去早餐摊吃饭时,我就坐在旁边。
心里还在纠结,要不要把你带回家。
后来转念一想,你身无分文就敢来吃霸王餐,这孩子是没得救了。
就在我要起身离开时,看到了让我对你改变看法的一幕。
一只流浪狗靠近你,呜咽着要吃的。
你把饼一掰两半,分给它一半。
我知道你吃过这一顿,都不知道下顿在哪里。虽然这食物是你骗的,你还是愿意从嘴里省下来,分给它。
人之初,性本善。也许,是我的错,我早就错了。
所有的因,都是我种的果。
所以我决定把你带回家。
换个角度再看这件事,我对你充满了自责。
这十几年,我们这些亲人,对你做了什么?
把你的人格放在地上践踏,给你打个烙印,让你自卑得抬不起头。
你在泥潭中打滚,是因为你就出生在泥潭中,有一千只脚踏在你的身上,让你不能翻身。
所以我能在有生之年为你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你站起来,清清白白做个人。
我欣慰的是,你真的做到了,从泥潭走出来了。
考什么样的学校,我并不担心。你的未来一片光明。
你从来不用担心让我失望,因为在我的眼中,你就是最棒的。
35
出分那天,我很煎熬,天气闷热,小风扇疯狂转着,也带不来一丝凉快。
我看着天边黑沉沉的云,不由得想起出走那个夜晚,在风雨中,无边的绝望。
泪光一闪,我看到姥姥也在抹泪。
我们都想姥爷了。
没等我查出分,电话先响了。
我是本市状元,梦想中那个学校,已经打电话来抢人。
36
我最后一次去学校,是取毕业证。
曾经的同学和老师,都对我笑脸相迎。
我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这些人与我没有一点关系。
「小余。」母亲的声音怯怯地。
我回过头,看到她戴着的大墨镜,不由得牵了一下嘴角。
她这辈子,大概就死在恋爱脑上了。
她的事,我听小姨讲了。
许璐得了抑郁症,现在入院治疗。
许璐爸把气撒到我母亲头上,多次家暴。
「阿姨,你有什么事?」我冷冷地问。
「我知道,你恨我,你要理解妈妈的难处……」
她来打亲情牌,还想绑
架我?
我差点笑出来。
好吧,我想起一句话,只要你不道德,就没办法绑架你。
「阿姨。」我说着上前一步,趁她不备,突然拿下她的墨镜。
我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眼睛青得跟熊猫似的,那男人下手比我父亲还重。
「小余,你不要这样,你看我够可怜的了。」母亲抽抽搭搭哭起来,「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你生下来的,你怎么能不认我?」
「阿姨,我认过你了,是您拒绝认我,别忘了。」我把墨镜扔给她,轻轻一笑,「以后不要联系了,我们不熟。」
37
我成了名人,父亲当然不能放过我。
他找到姥姥家,拎着一袋烂水果,对我指点江山。
「你终归是我的闺女,把户口迁回我那里吧,以后上大学了,我也能照顾你一下。」
我冷冷一笑,好戏开场了。
「我上大学了,还需要你照顾我吗?」
「你可是我亲生的,到什么时候你都跑不了。别以为你飞上枝头就能当凤凰,你流着我的血!以后就指你养老了。」
他不客气地说。
我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
我的余生,他就像块狗皮膏药贴着我,赶不走,扔不掉。
我想起姥爷说的话,「要断舍离,记住,不能心软,有些人就不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我换了一个笑脸,甜甜叫了一声:「爸。」
父亲吓一跳,盯着我,好像听错了。
「其实,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你或是妈妈出现,说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带你走。不管你什么时候来,都不晚,爸,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把自己都感动了,脸上带着笑,可是眼泪滚滚落下。
父亲也是老演员了,登时就泪光盈盈,下一步就到了父女相认,抱头痛哭的戏码了,为了不恶心自己,我提前加了戏。
「不过我有个条件。」
「嗯?」
「你和她离婚,我不能让小三当我的妈妈!」
「那女人做啥赔啥,早不想跟她过了。」
「你们离婚,你跟我走,学校给我三十万,我都给你,你租个房子做点小生意。我拿奖学金就能养活自己,我只是想要有个爸爸。」
市里一直有传说,某校为了抢我,开了三十万的价。
「你认真的?」
父亲将信将疑。
「嗯,我只想要个爸爸。」我含泪说。
「你准备一下吧,我想提前入学,你把身份证信息给我,我帮你订票,我们一起走。」
父亲听我这么一说,深信不疑,他迫不及待走了。
「你脑子没问题吧?」姥姥一直在里屋听着,嫌父亲恶心,没出来说话,听我要把钱给他,已经憋得忍不住了,父亲一关门,她就冲了出来。
「我有分寸。」我没给她解释。
人性,她活了几十岁,还是没摸清人性。
38
当天晚上,我在继母的烧烤店对面的位置,订了一个单间。
从二楼的窗子,正好看到继母的店。
客人很多,继母正在忙碌,父亲坐在门口,一会被安排个活儿,很不高兴。
我拨通继母的手机,她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我是贺余。」我的感情酝酿的很到位。
「谁?」她问了一句,表情严肃起来。
「我爸爸说了,跟你离婚,跟我妈妈复婚,你个小三,滚出我家!」说完,我快速挂上电话。
继母被我的电话弄懵了,我看到她放下手机,茫然四顾,目光落在我父亲的身上。
这时,我刚把一张车票信息发到父亲的手机上,他正点开查看,继母劈手抢过手机。
父亲慌了,想抢回去,两个人在狭小的店里撕扯起来。
继母虽然彪悍,到底打不过男人,被父亲回手按到桌上。那桌上的烤盘是热的,继母嗷地一声蹿起来。
父亲怕了,忙松手,可是晚了。
继母已经发疯了,抡起椅子砸下去。
我继母怎么容忍她的男人背叛?
她打断了父亲的腿。
两个人一个住院,一个进了看守所。
父亲疯狂给我发短信,让我去看他,让我给他拿钱。
我把他拉黑了。
这样的一对儿,当然要锁死了。
姥爷说得对,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走错路,都是有原因的。
可是我没有能力介入别人的因果。
我能做的,就是向着自己挣来的光明前进,那些绊脚石,想把我拉回泥潭的,我都要一脚踢开。
番外
八年后,我回到小城,是因为姥姥的原因,小姨说她已经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一直说要见我
。
看在姥爷的面上,我还是要走一趟的。
这些年姥姥的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小姨不堪折磨,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现在接回家来,她已经很虚弱了。
她一眼认出了我,就像多年前我提着破包上门时,不同的是这次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小余,姥姥对不起你,那些年拿你出气,没少搓磨你,你别怪姥姥。」
我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她,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还有下文。
「我现在最不放心的是你妈妈。」
我心底冷笑,果然没猜错。
小姨跟我讲过一些我母亲的情况。
许璐的病情越来越重,许璐爸没跟我母亲离婚,不过是把她当成了免费保姆。
许璐有暴力倾向,不高兴就是打骂,保姆来一个走一个,只有我母亲,没地方可去。
前段时间许璐扎伤了她的眼睛,出院又回去了,小姨不胜唏嘘。
「小余,你现在条件好,我听你小姨说了,是最年轻合伙。」
我差点笑场,我是事务所最年轻的合伙人,这倒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你不是买了一个大房子吗?把你妈妈接过去吧,她能给你做饭,以后你结婚了,能给你带孩子,总归比外人强。」
姥姥这算盘打的,我在魔都听到了。
我还是淡淡的。
「姥姥,您休息吧,我还要见两个同学。」
我站起身往外走,小姨忙跟过来,这时房间门一开,我见到了容颜憔悴的母亲。
「小余。」她快步走向我,好像我是她的救命稻草。
可惜,我不是。
「我会给你一笔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死死拉着我的衣角不放。
「阿姨,我们不熟。钱是我替姥爷给的。」我扒开她的手,向外走去。
小姨不死心,一直追到楼下。
「小余,你不能这么冷血,她毕竟是生你的人,是你的妈妈啊!她再错,你也不能不顾她死活。」
「小姨,她走的时候,顾过我的死活吗?」我停下来,冷泠看着她。
「小余,放下吧。」小姨叹口气,想继续劝我。
「小姨啊,我记得那些年,你把我姥姥送进养老院了?那可是生你的人啊,你为什么这么绝情?是我给的钱不够请保姆的吗?你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这,你不懂,照顾一个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多让人崩溃!」小姨想不到我说个,当时就急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原谅她?她做什么,都是生你的人啊!」
我看着哑口无言的小姨,笑出声来。
我要去的是齐雨家。
同学中,只有她还一直跟我有联系,她要结婚了,正好邀请我做伴娘。
小城发展得很快,高楼林立。
齐雨家住的是高档小区,我走进大厅时,她正在等我。
「小余,你怎么逆生长,越来越漂亮了!」齐雨拉着我的手,由衷感叹。
她太夸张了,我是懂分寸的,不想抢新娘的风头,所以打扮得很简单,一条雾霾蓝长裙,简单的丸子头,素面朝天。
「贺余?齐雨你面子挺大,把贺大才女都请回来了。」一声阴阳怪气,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薛宝宝。
她的声音是我多年的噩梦。
薛宝宝多出了一半体重,整个人都是圆的,估计现在动手,我还是打不过她。
齐雨小声在我耳边说,「别理她,她老公跟我老公是同事,没办法不请他们。」
我拍了拍齐雨的手,这事没必要让她为难。这世界很小,尤其是个小城市,有些人是绕不开的。
进了电梯,薛宝宝的嘴还是不老实。
「贺余,你是不是跟林晟搞到一起了,他不是也在魔都吗?」
林晟。
在我那暗淡无光的少年时期,他是唯一的一束光。
后来就再没联系,我并不知他在哪里。
「林晟在魔都做健身馆,现在都做成连锁品牌了,你们没联系吗。」齐雨讲给我这些时,我感觉到一丝刻意。
难道,当年我的那一点情愫,她们都看在眼中了?
「我们没联系。」我是跟齐雨说的。
「别给我演了,当年林晟不惜被开除,也替你出头,你还装傻?别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突然不自信了。
我真的不知道。
见我不像在说谎,薛宝宝用玩味的眼神盯了我一会。电梯停下时,她才吐出一句。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点东西,不动声色就能让男人帮你拼命。」
就在刚刚,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那年对我的霸凌是突然结束的,林晟和薛宝宝同时转学。
难道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