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殉葬的朝天女。
我把皇上赐我的白绫挂断了。
皇上:「……入宫,封为答应。」
后来我知道,那根断裂的白绫不属于我。
他想救她,却救了我。
所以他恨我。
1
我跪在未央宫外已经一个时辰了。
我抬头,挤出个讨好的笑来。
「李公公,皇上说,我跪一个时辰就能起来了。」
李怀恩同情地看着我:
「褚答应,江南发水患了。」
我:「……。」
所以呢?
「皇上心情不好,让您再跪一个时辰。」
我叹了口气。
来给皇上送甜汤的皇后娘娘也叹了口气。
她是将门虎女,眼里揉不得沙子。
「杏杏,坚持一阵,我找他去!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可怜巴巴地点头。
皇后娘娘更生气了,骂骂咧咧,险些把汤洒了。
「杏杏,你等着!我跟他说!」
她扔下我进了大殿。
我叫褚杏子,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
爹娘不识字,我出生时,院里一株杏树结了果,他们便叫我「杏子」。
杏,音同幸。
我也不知道自己幸不幸运。
我六岁那年,娘生了弟弟。
娘整日抱着弟弟长吁短叹,不时觑我一眼。
大姐已经嫁人,换得几只鸡和一袋米;二姐只有十岁,砍柴、做饭、缝补样样行,是重要的劳动力。
只有我,本该无忧无虑的幺女,是家里唯一一张只吃饭不干活的嘴。
于是,八岁那年,我进宫做了宫女。
低等宫女的日子不好过。
洒扫、浣衣、刺绣,被嬷嬷责骂更是家常便饭。
但我终于能填饱肚子了。
我十四岁那一年,风云突变,太后娘娘去世了。
我被选为殉葬的朝天女。
我死后,家人会被封为「朝天女户」,获得丰厚的财物。
爹娘欣喜若狂:特地花了十文钱请村头的秀才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我能为皇家殉葬,是家族至高无上的荣耀。
那个晚上,阿妙和我依偎在一起,一字一句读完这封信。
我记得她看我的眼睛。
明亮又悲悯,像天上的星子。
「杏杏。」
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你不能死,要活下去。」
我无言。
她和我同为朝天女,皇上要我们死,能有什么法子?
「我有法子。」
阿妙说。
「只要你听我的,你就能活下去。」
殉葬当天,她将自己的白绫换给了我。
后来我知道,那根断裂的白绫不属于我。
皇上想救她,却救了我。
所以他恨我。
2
未央宫走出一个人。
他由远及近、走到我面前。
鼻端传来淡淡的龙涎香。
我把头垂得更低了。
「皇后求情,那你也别跪着了。」
那人说。
他的声音像山巅的雪,又像醇厚的酒。
清冷低沉、极为悦耳。
「回你的地方去吧,禁足三月。」
我大喜过望,脸上却不敢显出来。
禁足?
禁足好啊。
这意味着我三个月都不用看他这张脸了。
他长得不难看。
长身玉立、修眉俊眼,是不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但是这些女子里不包括我。
见我诺诺谢恩,他似乎更烦躁了,一拂袖:
「赶紧滚,朕见了你心烦。」
我回到披香殿时,贵妃娘娘正倚门等我。
贵妃姓周,单名一个「妙」字。
她本名周好。
皇上道是「中平为好,上上为妙」,为她改了一个「妙」字。
有了这个字,贵妃在宫中横行无忌,由七品官的庶女得封贵妃。
她从不知道自己肖似一个人。
3
「杏杏!」
贵妃美目流盼,满面不忿之色。
「狗皇帝又折腾你了?」
侍书姑姑一个踉跄,就要给她跪下。
「主子,老奴求您了!有些话关起门来说就罢了,宫里的眼睛和舌头多得很!您只当心疼老奴……」
贵妃冷笑一声:
「我说错了?杏杏怎么他了?他一个大男人,成日里折腾一个弱女子,这是人干的事儿?」
侍书姑姑嗫嚅道:「主子,您……」
贵妃不理她,亲热
地携了我的手:
「杏杏,咱们吃饭去,小厨房做了红枣枸杞炖鹧鸪……」
皇上的后宫原本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个人。
而我是他即位后新封的第一人。
她们以前不喜欢我。
然而,皇上今日叫我罚跪、明日叫我掌烛、后日叫我捧香……
当皇后第一百八十多回在未央宫前见到罚跪的我时,她来到我身边,眼里满是同情:
「我说,你把他怎么了?」
那之后,她们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贵妃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这么折腾你,我们不得不怀疑他是个变态,如果我们嫁了个心理变态的男人,那可惨了……」
多亏她们的庇护,我才能在宫中一日日地熬下去。
入夜,掌灯了。
檐下无数盏灯火在夜风里摇曳,像明灭的眼。
李怀恩尖细的声音拖得老长:
「皇上口谕,传褚答应侍寝!」
我在地上撑了一把,歪歪扭扭地站定:
「李公公,是不是弄错了,我尚在禁足……」
「皇上口谕,解了您的禁足。」
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臣妾谢皇上恩典……」
我被凤鸾春恩车接走的时候,听见贵妃大骂:
「狗皇帝出尔反尔、不知所谓!杏杏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不是,他到底是不是心理变态啊他?」
侍书姑姑在哄她:
「嗳哟,主子!快别说了,老奴求您了……」
我凄怆地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幕,放下了轿帘。
4
寝帐中还残留着云雨之欢的气息。
皇上折辱我,在房事上,他却是一反常态的温柔。
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透过我……看着她。
同贵妃一样,我长得也有几分像阿妙。
这可能就是我活到今天的原因。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
几缕发丝从我光裸的肩头滑过,凉丝丝的。
宫中侍寝的规矩:宫妃须得披散头发、卸去珠翠、不着一丝半缕、以锦被裹身,由太监抬往未央宫侍奉皇上。
休说刺刀、匕首,就是一支簪子也带不进去。
我举起一只手,细细打量指甲上嫣红的蔻丹。
如果它能刺进他的脖颈,会不会流血?而这鲜血,会不会和我指上的蔻丹是同样的颜色?
我想得入神。
他恨我。
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恨他。
他想为阿妙报仇。
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想为她报仇。
阿妙是沈国公的女儿,闺名沈妙仪。
国公府的门第,任谁听了,都得道一句稀罕。
若不是沈家人烧错了灶……
先皇早立太子,并不是如今的皇上。
当年他只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王爷。
他即位后,斥废太子一党的沈家「结党连群」,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煊赫百年的沈国公府如烟云散尽。
阿妙就是在那个时候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的。
她入宫时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八岁的小妹沈妙仙。
嬷嬷欺负她们,把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她们,我看不过眼,经常偷偷帮衬。
那个冬天,妙仙死了。
她烧得浑身滚烫,嘴里嘟囔着:「大姐姐,疼。」
阿妙的眼里也像烧起了一把火。
她把人塞给我:「杏杏,劳你照看,我去去就回。」
我知道她想去请大夫,但我们这样的低等宫人命如草芥,怎么会有大夫愿意来呢?
我没想到的是大夫真来了,来得还不少。
他们进进出出,只是摇头:
「太迟了。」
我端着水盆出门,竟一眼看见窗下立着一个人。
他制止了我的惊呼:「别出声。」见我想行礼,又道:「免了。」
我站在原地,忍不住觑他的衣角。
这繁复精致的龙纹,是全天下独一份的尊贵……
「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快死了。」我如实回答。
他沉默片刻,扔下一句:
「照顾好她。」
我琢磨了半日,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指阿妙。
阿妙已经不哭了。
她抱着小妹渐渐冰冷的身体,满是爱怜地哼着歌谣。
我说:「阿妙,你和皇上……」
听到这个称谓,她激灵灵一颤,抬眸看我。
我被她眼里雪亮的恨意惊得呆了。
「杏杏。」
阿妙说。
「你想不想学认字?」
说是认字,可阿妙不止教我认字。
她教我调香品茗、教我行动举止、教我一颦一笑。
「你真像我小妹,也像我。」
阿妙轻轻地说。
「她的小字是『小仙儿』,取得不好,仙子在这么污浊的地方是活不长的。」
见我担忧的神情,她反而笑,来抚我的手。
「杏杏,你放心。」
她对我有再造之恩,又救了我的命。
然而……
「你在想什么?」
皇上背对我,忽然冷冰冰地道。
我一惊,勉强道:
「臣妾、臣妾在嗅这个香……」
他「哼」地一声冷笑。
我立即翻身下床,跪在地下。
才罚跪过的膝盖疼得钻心。
我咬牙忍着。
「鼻子倒灵,这香是朕新调的。」他说,「嗅到些什么?说来听听。」
我按捺住慌乱的心跳,仔细分辨:
「丁香、安息香、沉香、檀香,还有……」
「还有什么?」他嘲讽地一挑眉。
我稍迟疑,很快说:
「栀子花香。」
皇上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他笑,不辨喜怒:
「朕的褚答应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我不敢接话,只在肚里大骂。
人都死了,你调她喜欢的香有什么用?
这个变态!
天明时分,我回到披香殿。
贵妃见我眼下两团乌青,破口大骂:「这个变态!」
英雄所见略同,我深以为然。
贵妃说:「皇后娘娘打发人说,今日不必去请安,她知道你累着了。」
我感动得眼泪汪汪。
贵妃又冲我挤眼:「但她也说了,御膳房的菜吃絮了,想烦你开小灶。」
我点头。
做饭而已,小事一桩。
「大皇子来吗?」
大皇子是宫中唯一的孩子,更是尊贵的嫡长子。
但是,在我心里,他不过是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罢了。
提起大皇子,贵妃也笑了:
「他怎么可能不来啊?他上次吃了你做的乳糖圆子,念叨了一个多月!」
我和贵妃相视而笑。
手机浏览器扫上方二维码前往 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