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他曾啜泣着祈求我不要离开。
我讥笑他,这里穷山恶水,我不过为了一个入选名额。
四年后,他取代了我的位置嘲讽我:「原来你假惺惺支教三年的位置,这样唾手可得啊?」
如他所愿,我被所有同事排挤,辞职出国。
将难以启齿的真相交给他后,我和一个家世、气度、都胜过他的人结婚了。
1
再次见到丛野,是在学术界的宴会上。
他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挽着未婚妻宋落珠行走在正中央,他替她挡酒,陪她一起弹钢琴,一曲梦中的婚礼悠然绵长。
我尽量缩着身子跟在老教授后面,可他还是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我,眼神没有丝毫的情绪,嘴角甚至扯出了一抹戏谑的笑。
四年之后,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好久不见,不是老友寒暄,而是像仇人一样嘲讽:
「原来你假惺惺支教三年的位置,这样唾手可得啊?」
声音伴随着他的目光,眼神傲慢的侵略,打量我这一身廉价的礼服,充斥着鄙夷和不屑。
曾经那个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我惹不起的大人物,我并不想理会他的恶言,可他们又挡住我唯一的去路,将我晾晒在大堂之上,被指点,被猜疑。
「施老师,没有想过会见到我吧?」
「落珠,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到过的施老师,就是那位不远千里前来支教的……施老师。」
他的未婚妻并不会给我留情面,熟稔地牵起他的手,眸色氤氲的骄傲和得意,
「阿野,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实在拉低档次。」
他们转身就走,像远离垃圾一样,而我总能想起他穿着洗着发白的衬衣在风中站着,对我笑着说:
「施老师,我一定会努力到配得上你。」
只可惜大凉山的三年,是我最不愿提起的悲剧,也只可惜现在,他是那么地怨恨我。
怨恨我在他最爱我的时候抛弃他,怨恨我给予他爱,收回时附加成倍的伤害。
怨恨我无偿支教时无数次拯救他于水火,又在他一举跃龙门时,对他口出恶言。
可那些苦衷始终像困在口中的猛兽,我不愿说出,更不愿再次将自己拉入地狱,永无天日的地狱。
2
整整四个小时的宴会,我却觉得度日如年,只剩老教授肯同我说说话。
我的确像个异类,也正好落个清净,躲到洗手间醒醒神,只是,他果然不会放过我。
手被紧紧地攥住,下一秒,他就拉着我移到了洗手间旁边的小隔间。
里面堆放着杂乱的工具,黑暗慢慢侵蚀光明,可我依旧能听到他的冷笑,
「跑什么啊施老师,是怕你做过的事被别人知道吗?」
他压低声音,语气阴狠,声音裹挟着冷漠,
「真可怜啊施老师,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了吗?」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表现得如平常一般:
「放开我,丛野,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施老师,你做这副生气的样子给谁看啊?怎么了?还说不得了吗?」
每一个字都好像带着沉痛的宣言,透着刀刃般的刻薄刮在我心上。
他禁锢住我的腰间,手紧紧捏着我下巴,好像是要捏碎一般,
「施老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随后,他用力将我摔到墙上,看着我踉跄地倒地。
我不想流泪,可疼痛感不停地袭击我的感官,眼泪又成了他攻击我的砝码。
破碎的裙子,白炽的灯,勒红的手臂和薄凉的唇,他丝毫不想放过我,
我想,我应该记得,昂贵的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楼下晚宴宾客觥筹交错的声音,相识之人捧腹大笑的声音。
而不是,在他离开时,薄凉的嗓音说着最讽刺的话:
「别装了,施砚。」
「你不觉得你这幅样子,很令人生厌吗?」
「我都替你感到恶心。」
3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清楚地记得,丛野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所以在第二天,学校就撤了我的职,降了我的薪,让我去当他的助教。
老教授不停地向学校反馈他的意见,可我只想一个人找地方躲一躲,在学校操场处很少人来的咖啡馆内,我呆坐了一天。
傍晚,崔慕远找到了我。
他沉着脸不言语,只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
我强颜欢笑。
「师兄你回来了,可惜,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工作了。」
想必他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大抵是因为听到我被为难的消息了。
「嗯。」
他低头回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口红,
「我给你带了礼物,你说过你想要的。」
气氛本该欢
快愉悦,我也本不该流泪,可看着他,我还是红了眼圈,
「谢谢你……记得。」
「只有你记得。」
最后扑到他宽厚的怀抱里。
他耐心地擦拭着我晶莹的泪珠,像守护珍宝一样将我放在掌心。
我吸了吸鼻子,在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说:
「师兄,我们结婚吧。」
他微微一愣,说话时如清风拂面,像下了某种决心,
「傻施砚,等你明天清醒后还想的话,我们就结婚,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回家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
那一定要有松软的棉被,一定不能有噩梦的打扰,一定不可以梦到过去。
尤其是……大凉山。
尤其是……过去的丛野。
可今夜,还是梦到了。
4
丛野第一次上课就迟到了。
他脏兮兮地站在教室门口,鞋上沾满了泥土,没有丝毫局促,只一言不发。
深秋的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衣,裤子上也满是补丁,和班上穿着整齐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教育的普及,即使在大山深处,这里的学校早已不再破败,翻新的白墙和崭新的设施已经诉说了岁月的更新。
班里的学生发出唏嘘的声音,我有些生气地让他们安静,随后让他进了教室。
他的课桌在最后一排,连书本都没有,学生偷偷告诉我是他的爸爸又将钱全部拿出去赌
了,所以交不起学费。
我将任教的书本递给了他,轻声细语的教导: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今天班里的三十位学生都有礼物哦。」
学生们高兴地手舞足蹈,班级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还好在来之前买了五十个笔记本,既可以保护到丛野的自尊,也使学生不觉得偏颇。
丛野太瘦了,稍仰头接过书时,手因为用力泛着白,骨节分明又突出。
「谢谢……老师。」
礼貌的回复,声音冷冽又轻灵,宛如山间掠过的春风。
17 岁的丛野,即使坠入泥土,可依旧朗若清月,风神似玉。
这是我任教的第一节课,在贫瘠的大凉山深处,在开满索玛花的山头,茂密的森林甚至遮挡住了太阳,连光都无法照亮。
而这群学生生长在这里,如清泉般浇灌理想。
在我送给他们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写下了「我要考上大学」六个字。
此刻我站在讲台上信心满满,大声介绍:
「同学们好,我叫施砚,是你们新来的英语老师。」
5
初到大凉山,我独自乘车前往麻卡中学,看着窗外的风景从规划整齐的楼房和人行道,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弯曲的山路,心里很是慌张。
选择来这里支教也是我考虑很久的决定,告诉父母时也遭到了他们极力的反对。
若不是教授亲自打电话劝解,说如今的大凉山早就成为了国家重点扶贫区域,学校设施与住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并且支教可以在毕业留校任讲师的学生中更有竞争力。
爸妈听后犹豫了许久,确定了我去的地方并不是特别的荒凉才首肯。
临行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每日报平安,时常寄信,早日归来。
还好学校的确像教授所说的,虽然教育设施和水平虽然赶不上省市,但教学楼房,桌椅板凳,都是山区里的正常水平,并没有那么破旧。
办公室也是我的住宿区域,墙面有些发潮,睡的是上下铺,办公桌用的是学生的课桌椅子。
我迅速收拾了一下就准备迎来第一节课,也第一次见到了灰扑扑的丛野,这个家境贫困,却不卑不亢的少年,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注意到他,注意到他很爱惜我给他的书本,注意到他下课后喜欢独自待在角落,注意到他断掉的铅笔和歪歪扭扭地在破旧的本子上写着他的名字。
丛野,丛野,真是个好名字。
可听班里的学生说。
是他的爸爸丛伟认为他是个野种,所以才起名为丛野。
6
丛野被打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
有个戴着斗笠的少年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
「老师,我是丛野的发小,快救救丛野!他快被他爸打死了。」
今天是周末,深秋,阴雨天。
他为了救他的朋友在泥泞的山路上摔了好几次,脸上还挂着泪水。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穿上外套就和他往外跑。
脑子里是丛野那张不闻人间烟火的脸,他每天都要跑过山路,行过长河,走至田野。
跑的小腿都在痛,终于在一个破旧的瓦房前停下。
他的朋友颤抖得不敢开门,屋内不
断传来打骂的声音,碗碎的声音……以及,板凳摔到人肉上的声音。
外面围满了邻居,有的学生认出了我,大声地说:
「老师,你不要管丛野了,他爸爸很凶的,见到谁都敢打。」
交杂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可这纷乱的声音里,唯独没有丛野的哀嚎声。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绝望才会让他觉得,拯救,对他来说,是不值得。
门被我重重地踢开,差一点,丛伟手中断了一截的扫把就要落在他身上了。
白净的少年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血色浸染了薄唇,他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咪一样缩成一团,肩膀微微颤抖,眼睛里是一片死寂,如同淤泥池塘里的死水般,再也不会沸腾。
丛伟醉醺醺地叫唤着:「哟呵,还有人来救你这个野种,想当英雄啊,你有本事养着他啊,没本事的滚出爷的家!」
这里是大凉山,这里距离我的家隔着两个省,可我内心的疼痛像藤蔓一样蜿蜒生长,那一刻,我又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我来养他。」
声音掷地有声,伴随着旁观人的唏嘘,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的冰雪在消融。
那一刻,春意盎然,仿佛希望在生长。
7
我花费了不少资金去解决这件事,一边安顿着丛野去医院,一边和丛伟这个刁滑的男人协调。
他答应只要我给他十万就彻底不再纠缠,付款的那一日,丛野在村长的见证下顺利和他签下了断绝关系的责任书。
签完的那一刻,丛伟高兴地叫喊着终于摆脱了这个野种,背后还骂我是个傻 x,说我花钱买罪受。
整个过程中,丛野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脆弱和痛苦,像一个局外人,参与着别人的人生。
我也签下了资助丛野的责任书,承诺会照顾丛野直至他拥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等人群散去,只剩我和他停留在原地,我带他行走在泥泞的山路回到学校后,他总算开口,嗓音似乎沾着水汽,轻薄又空灵。
「你不必在这里装好人,我不需要你。」
或许这句话早就憋在他心里很久,刹那间如释重负,他像扔掉了沉重的包袱般开口:
「我会去远方打工,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钱我会还你。」
我不想理会他怕麻烦我的心思是试探还是认真,只小心地看了看他身上的淤青和伤痕,从办公室里搬出了药箱,
「疼的话就告诉我。」
他愣了一下,又听我讲,
「这样我会动作轻一点。」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端详着看我,瓜子脸,长睫毛,朝露般澄澈的双眸,墨色的长发垂落肩头,穿着一身白色的休闲服,安然娴静。
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与施砚老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卑不亢的少年忽然感觉到了自卑,而这自卑,也伴随着心的跳动。
8
这一晚,他盖着干净的被子做了个噩梦。
梦到了小时候,他父亲外出打工,回家就听到了村里传起来他母亲和他兄弟来往过密。
又梦到他父亲喝醉酒后家暴了他的母亲,致使他的母亲过世,最后只留下了他。
梦到好多母亲家里的人要个说法,丛伟为撇清责任说他是个野种,漫天散播着谣言,娘家人自知理亏,看要不出来什么钱,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个村庄。
他以为是来带他走的,结果没有。
大凉山,隔绝着一道一道山,也隔绝着光和希望,带给他无尽的悲哀与荒凉。
他梦到他写了一手楷书行云流水,可丛伟撕了他的作业本,骂他是个不值当的赔钱货。
他梦到他念书,期末成绩名列前茅,奖状贴了一行又一行,可丛伟一把火烧了,顺带说没钱交学费。
他也梦到了别人干干净净的衣服,还有笑嘻嘻的脸庞。
可他总笑不出来,同学说他像个冰山。
拼凑的故事都如此心酸,更何况他漫长十七年时光。
这个梦好长,窒息到快要绝望,终于醒来后,抬头就看到陌生的屋内亮着暖调的光。
我轻声唤他:「做梦啦?喝一杯牛奶再睡吧,我要继续批改作业。」
他没说话,可也没再做噩梦。
9
我依旧在麻卡中学任教,可寄出去的信变成了两封。
一封写着见字如面,一切安好,愿保重身体等我归来,勿念。
一封写着学费的事情你不要担心,记得每天要吃两个鸡蛋,棉被已经托司机带过去了,有空去拿。
丛野也变得越来越开朗,从一开始简约单调的几行问候到后面成页的分享,从礼貌的施砚老师到现在的姐姐。
他逐渐对我放下了戒心,会在寒暑假偷偷跑去县城找兼职,坐很久的车到麻卡中学,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樱桃发夹,递给我时红了脸。
有时也会盯着我看很久,眼眸
中的寒意褪去,似乎蕴藏着满天星辰。
那时的丛野,干净,明朗,像山间的风,云上的月,和晨间的清泉。
他也会听到大学室友和我打电话,说要送我一根阿玛尼的口红,他问我什么是阿玛尼,我笑着说:
「就像大凉山的胭脂,可以涂在唇上。」
丛野什么都不懂,可他像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在光影婆娑中承诺:
「姐姐,我以后也会送你胭脂,等我,再等我四年,四年就好。」
我本不懂这四年的含义,直到那个下雨的星期五,雨水淋透了他的衣服,而他却将雨衣紧紧裹着书包。
我拿着毛巾擦着他的头发,担心的嗔怒:
「这么大的雨还要赶过来,丛野,你傻不傻。」
他低垂着头,沙哑的声音也随着雨水消散,从书包里掏出了获奖作文,我打开后,发现那是一本获奖作文和证书,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
他在结尾中写,我最喜欢的人,胜过山间开得最盛的索玛花,她不会枯萎,她由我来浇灌。
冷风吹过他滴水发丝,苍白的薄唇颤抖几瞬,那句话伴随着心跳和他湿漉漉的眼神,让我彻底沦陷:
「姐姐,你是我最喜欢的姐姐,我也想让你……只当我的姐姐。」
10
这是我来到大凉山后第一次失眠,脑海里不停地回响起我问他的话,他的脸庞,他的坚定。
想起跳动的心脏伴随着颤抖的声音紧张地说出那句:
「你如何分得清对我的是男女之欢还是感恩崇拜呢?」
想起坚定化在他的眸光里,像酝了浓稠的酒,染红了雨后的彩虹。
「我分得清,感恩是想对你好,喜欢是想一辈子对你好。」
我和丛野的恋爱,要从星期五的那场雨说起。
我喜欢上丛野的瞬间,或许要从第一次见面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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