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健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破囹圄,素手定乾坤 > 第 2 节 君子白

     我的未婚夫是个端方正直的清官。

他死在醉春楼的妓子身上,衣不蔽体,仵作前来验尸,说他是力竭而亡。

周围传来阵阵笑声,总不过是说他没用。

1

宋清和的死讯传来安林县那天,我正在帮他爹娘晾晒药材。

伯父伯母听说此事后,当即晕了过去。

我堪堪撑住一口气,赶走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去请大夫。

刑部侍郎周宣巍一改往日对我的客气,暧昧地抓住我的手,「你们谁去刑部领宋清和的尸体,记得带二两银子的停尸费……若是玉娘你愿意到我周家来做妾,这笔银子就不要了。」

一股汹涌的愤怒填满了我瘦弱的身躯。

我挣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上头罢免的文书一日没有下来,宋清和一日就是朝廷正三品大员,你不过是他手下的官员,敢公然调戏他的夫人,是嫌御史台的唾沫不够喝是吗?!」

周宣巍咬牙提着垮刀唾了一口沫星子在地上,「你男人都光着屁股死在了妓子身上,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沈玉清,我等着你求着上我周家做妾的那天!」

2

我给兄长写信,让他将宋清和的棺椁领回来。

大夫来看过伯父伯母,说是气急攻心。扎了两针后,他们都慢慢醒了过来。

知道宋清和死因后,他二人又羞又惊,家里这代只这一个独苗,原以为是寒门出贵子,未承想是蒙羞三代。

乡里口舌厉害,三言两句便能要人性命,到最后已经传成了宋清和多位妓子厮混,这才累死。

我着人在码头备了船,将他们送到浙江我的表姐家中。

宋清和的爹娘不能再在安林县待下去,更不能在上京待着,否则流言蜚语必然逼得两位老人自戕。

只有去一个远离此事的地方,两位老人才能好好养病,才能活着等一个真相大白。

3

我不相信,温文守礼,同我耳鬓厮磨都会羞涩脸红的郎君,会干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

宋清和寒窗苦读二十载,饱受寒暑之苦,终在殿试摘得进士及第的声名。

他二十二岁入翰林,为天子近臣,传道授业于天子,后任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朝堂,桃李满天下。

元宁三年,青州蝗灾水患瘟疫三灾并发,朝堂无人愿意前往救灾,一怕自己染上瘟疫;二怕自己无法解决灾情遭到罢黜。

唯有宋清和一人,红衣官袍,手捧玉笏,请命北往。

陛下任命他为安抚使,他星夜兼程,快马加鞭,带着赈灾的粮草一刻也不敢休息。

4

他请命的第二日,便是我同他的大婚之日。

那日下朝之后,他在我院前踌躇踱步,不敢进来。

我早已经听了小厮禀报。

我简单收拾了行囊,推开门,他猛地停下脚步,紧张得身子都挺直了。

我望着他,不由得笑了,「瞧你,满头大汗的,怕我吃了你不成,愣着干吗,还不帮我拎着,我陪你去。」

「不,不成,那边瘟疫横行,动辄便会丧命!」他急得往前走了好几步,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去得,我如何去不得?你是陛下亲封的安抚使,负责赈灾事宜,我父亲是太医院医科圣手,我自幼便承训庭前,我与你同去,是做你的左膀右臂,不是你的拖累。」

我眉眼含笑地和他四目相对,「宋清和,你别怕,我撑着你,你放心地去做你的清官纯臣,走你的青云路,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冬日砚台结冰割伤他粗粝的手指,他未曾落泪,放榜时位列一甲,他亦是不形于色,因直言进谏贬黜流放,也不曾使他脊梁弯曲半分。

这样不肯弯折的一棵挺拔的青松,此刻却脆弱地伏在我肩头,抖落了一身刚强,泪落如雨。

5

青州水患严重,宋清和褪去官服,蓑衣草履亲自下河修堤,而我则在忙着处理因为染上瘟疫死去的百姓,以及不眠不休地试药。

我同宋清和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稳定了青州,只等赈灾银两一发,百姓熬过这几个月,春分播种,便可班师回京。

而就在此时,兵部发来的赈灾银两与上报的数字全然不同。

押送赈灾银两的是周丞相派来的人,他与宋清和在书房密谈。

人走后,向来节俭的宋清和头一回怒形于色地摔了砚台。

摔完后,他又蹲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无比珍视地捧在手心里,一面用衣袖擦着眼泪,一面红着眼睛朝我哽咽,「这是我用了十几年的物件。」

我走过去蹲在地上环住他的脖颈拍着他的背,「好了别哭,外头人瞧着你严师一般,可不知道你私下里这般爱哭鼻子。」

他抽了抽气,快而立之年的人了,竟在我面前还和个小孩子一样。

他将怀里几张千两银票递给我,手背青筋颤抖,干净崭新的银票被他抓得凹陷皱起


     ,每一道皱褶都填着他的愤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官兵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周相让他的狗给我送来的封口费!这帮该死的蠹虫!」

手里的银票被他拍在地上,他红着眼睛握拳带着不甘的愤怒砸在上面,「赈灾的三十万两,到了青州不足五万两,其余的钱全让这群蛀虫给吞了,灾民们日日盼着赈灾的马车来!盼来的竟是这群刽子手!他们这是要灾民的命啊!为什么,玉娘,为什么他们都过得那么好了,却还是要来吸这些灾民的血,他们也是人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温热的血液泅湿我的掌心。

那些话太残忍,我说不出口。

我和宋清和心知肚明。

对于上京那些穷奢极欲的官吏豪强来说,百姓的命不如草芥。

只要能让他们过上夜夜笙歌的日子,即使是踩着垒砌的白骨,也依旧可以高歌纵欢。

人命,是贱得不能再贱的东西。

宋清和看着我,看了又看,眼圈因为情绪失控布满血丝,「玉娘,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扳倒周相。他一日不倒台,他手下的那些贪官污吏就会迫害百姓一日,贪官不死,死的就是无辜的生民,这是错的,这是不对的,这个世道不该是这样。」

「可你又能如何呢?」我轻声问他。

「拨乱反正,世道太浊,我们这些父母官既然受着百姓供养,身上自然担着责任,需得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我太了解宋清和了。

我总是会为他愚蠢的大义折服。

他傻傻地在官场上混,保留着那份未曾被污浊的白,不受权臣高官的待见,他也不在意,只秉持着为生民立命的抱负。

虽愚蠢,却令我心生爱慕。

「你要去就去吧,宋清和。我说过了,我会在你身后撑着你,只是此路凶险,风波不止,恐舟楫失渡。」

他整肃神情,声音清冽,似金石之声,振聋发聩,「虽千万人,吾往矣。」

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6

宋清和羁押了前来贿赂的官员,另外写了条陈,同四对人乔装打扮混着回京,一路上刺杀不断。

各项证据摆在眼前,依然未能扳倒周丞相,兵部尚书顶了罪,抄家没族,家产悉数充公。

宋清和带着剩下的二十五万赈灾银两回青州,陛下专门派了薛太尉前来护送。

与去时不同,来时路上无一人刺杀。

宋清和和我在青州待到百姓春种结束这才回京,陛下大肆嘉奖他此行的功绩,问他要什么赏赐。

他不求加官晋爵,只是求了我与他的婚旨。

而就在我前往安林县接他父母回京主持我们的昏礼时,他们告诉我,宋清和死了。

他一个济世的能臣,死在了青楼女子的身上,还是那样不堪的死法。

你让我如何接受?

你让我怎么去接受!

我的宋清和,光风霁月,两袖清风。

他可以因为劳累过度死在赈灾的路途中,可以因为殚精竭虑死在夜伏案牍的书页中,亦可以因为百姓生民死在呕心沥血的伤病里,却独独不能是这种肮脏可耻的死法。

这是侮辱,是抹黑,是他青史留名的一页陷害。

他们是要我的宋清和死后遭万人唾骂,让他前生沥尽心血所著功绩沦为千古笑话。

我怎能让他们如愿呢。

我答应过宋清和那个傻子的,我说过我会替他撑住的,那页污浊的史书必将因我改写,哪怕是用我的鲜血清洗,我也要他们这些佞臣还宋清和一个公道。

7

我昼夜不眠赶了两天的马车才到了京城,刚到家兄嫂便让我本就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

兄长收到了我的信,却因为怕受宋清和的牵扯并未将宋清和的棺椁领回来。

我亲自去了一趟刑部。

宋清和被陛下任命为宣抚使赈灾前担任刑部尚书,是周宣巍的顶头上司。

周宣巍仗着自己是周丞相的儿子,在任兵部侍郎期间,为非作歹,审理的案件漏洞百出,甚至和讼棍达成协议,只要钱够,他周宣巍就是理。

他在任不到三个月,光是冤案就不下百余起,被冤死的多达十几人。

宋清和一上任,连参他三本,周宣巍为了自保,只能丢车保帅,将责任全部都推卸在讼棍身上,自己只罚了几个月的俸禄。

宋清和那段时间,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审理卷宗,他不愿意假手于人,怕手下的人被周宣巍买通,再次在卷宗上作假,坑害百姓。

最终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才将那些冤案全部平反,活着的人尚且等到了云开月散的这天,可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宋清和雷霆手段,软硬兼施逼得周宣巍不得不承受被冤死百姓的抚恤金,有家属的,周宣巍要一并承担赡养费用。

为此,周宣巍算是恨毒了宋清和。




        如今宋清和出事,他急切地要出气,连自己四品官员的身份都忘记了,专程从上京跑来安林县只为羞辱我。

不,他不是为了羞辱我,他是为了羞辱宋清和。

宋清和昭告天下要娶的夫人,他抬回家做妾,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出他那口恶气的吗?

8

刑部大堂办公的官员瞧见我,全部站了起来。

宋清和在任期间,选贤举能,如今部院不少寒门子弟都是他破格录用的。

「师娘。」说话的是苏遇,宋清和当年在国子监的学生,也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刑部侍郎。

苏遇走到我跟前,向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师父的棺椁在后堂,我们保护得很好。」

我望着小厮离开的方向,淡淡笑了。

「走吧,带我去,我得见他最后一面,我得带他回家。」

我的宋清和,不能做孤魂野鬼。

刚穿过廊庑,到停放尸体的房间,几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就贴着耳皮透了过来。

「谁让你们来领宋清和的尸体的!」周宣巍暴跳如雷。

当日在安林县他挨了我的巴掌受了气,今日见我羊入虎口,自然要好好出气。

「他是我夫君,我为何不能领。」我冷冷道。

周宣巍手背在后面,绕着我转了一圈,眼神黏腻地在我身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夫君?一没拜堂二没成亲的,算哪门子的夫君。」

「陛下亲自赐婚,礼部合的庚帖,如何不算夫君。」

周宣巍冷笑,「少拿陛下压我,大梁律例,官员嫖娼,最下杀人一等,他如今可不算是朝廷的三品官了,陛下的赐婚自然也不作数。」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朝廷可有革职降罪的文书下来?!」

周宣巍张了张嘴,皱起眉头,气急败坏,「早晚的事!」

我凉凉地觑着他,「朝廷一日没有颁发免职降罪的文书,宋清和一日都是朝廷正三品大员,都是你的顶头上司!哦,我知道了,周大人这是觉得自己有个当丞相的爹,觉得宋清和死了,你就能稳稳地升迁了是吗?毕竟,您现在都明目张胆让你上司的夫人给您做妾了。」

此言一出,刑部不少官员都怒目以视。

宋清和一案,大家都心知肚明其中的猫腻。

如今周宣巍此举,不光辱没文人风骨,更是间接坐实了宋清和的死和他有关。

毕竟宋清和死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也就空了下来,苏遇虽然与他同为刑部侍郎,但没有了宋清和的举荐,苏遇一介寒门,怎能和他争刑部尚书的位置。

这其中得益的,只有他周宣巍而已。

周宣巍气急败坏,「让你给我做妾是抬举你,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医院之女,本官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当众跪了下去。

周宣巍以为我终于怕了,得意扬扬地倨傲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现在想入我周家的门,可没良妾的位置再给你了,你只配给我当下贱的暖床婢子!」

正逢此时,苏遇扶着吏部前来考核的主考官,不知道在廊檐下站了多久。

「周大人!你住嘴!」吏部主考官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读书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周宣巍脸色惨白。

我哭哭啼啼,「还望周大人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带着亡夫的遗体回家。」

吏部主考官一甩衣袖,愤愤然离开,走之前还不忘说:「沈家娘子,今日之事,我会悉数上报。」

周宣巍忙追了出去。

苏遇扶着我从地上起来,在我耳边低语:「师娘,您真的是料事如神。」

我淡淡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你答应我的,我要看到,我能扶你上去,自然有万种法子让你下来。」

苏遇和周宣巍都是刑部侍郎,大梁刑部官职,刑部尚书一人,侍郎两人。

宋清和摆平青州的事情回京,已经接到了升任兵部尚书的调令。

无论宋清和死不死,刑部尚书的位置都会空着,苏遇和周宣巍都死死盯着。

原本周宣巍仗着自己爹以为宋清和死了,他就稳操胜券了。

可惜,历来官员升迁素有「品德」和「考绩」两样,周宣巍考绩上能作假,品德如今……

苏遇恭敬道:「师娘放心,我说到做到,只要我升任刑部尚书,必然会将师父的案子划为疑案。」

只要宋清和的案件定为疑案,我便有时间为他翻盘,也能稳住他在民间的官声。

可一旦定死了他是因为嫖娼而死,日后我再想翻案,便难上加难。

9

今日刑部大堂里的事情,不消半刻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其中有没有苏遇的推波助澜,都不重要。

他是宋清和的学生,我原本可以用师生恩情求他帮我的忙,帮宋清和一个忙。




     这世上人情淡薄,我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良知上。

只有利益,互相捆绑的利益,才能让人为我所用。

宋清和的棺椁被抬回了家,我来不及看,就被人掐着脖子狠狠掼在了棺材板上。

温热的液体糊了我满脸,我听见周宣巍暴怒的声音,「既然你找死,那就去陪宋清和那个杂种一起死!」

我愉悦地笑了,真是,蠢啊。

「你敢杀我吗?周宣巍。」我握住他的手腕,回头用被血液浸湿的眸子笑着看向他,「一刻钟前我才在刑部大堂和你发生了龃龉,一刻钟后我就死在了宋府,如今是白天,你敢说你来此没有人瞧见你吗?你猜苏遇有没有派人跟着你?」

周宣巍掐着我脖子的手不断收紧,我几乎能听见骨骼摩擦的声音。

他狂妄至极,「你以为我会怕?」

「你当然不会怕了,你是周相的儿子,豪门世家出来的嫡子,在上京可谓只手遮天,你怎么会怕呢。」我笑了笑,眼前渐渐失去焦距。

宋宣巍得意地嗤了声,我闭上眼睛,用最后一口气,极轻地问:「可你猜,你父亲怕不怕,今日我死在这里,明日陛下就会亲自为宋清和翻案,到时候你猜你爹会不会想把你杀了?」

周宣巍眼皮抽搐了下,手掌松开了些力度,「你什么意思?」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笑意凛冽畅快,「难怪你爹情愿扶持你的庶弟也不愿意扶持你,宋清和死了三天了,陛下也没有下革职问罪的文书,你爹和宋清和是官场上的劲敌,如今宋清和出事,你爹一党的人无一人敢在朝上请陛下定罪,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宣抚使,一是赈灾二是掌管地方军务,宋清和一回来就被陛下下令升迁兵部尚书,陛下这是要宋清和统管全国军事,他是陛下的人,是陛下管控兵权的一把利剑一枚棋子,现在他死了,最生气的就该是陛下了。

「你爹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这个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摘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沾上一点儿腥,被陛下抓住把柄问罪,可我今日要是死在了你手里,这就是陛下的把柄,这就是宋清和一案的口子,你说你爹还能脱手吗?」

我仰头将细白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笑得猖狂,「来啊,周宣巍,杀我啊,用我一条命,换陛下雷霆之怒,重审宋清和一案,多值啊!可你这个蠢货,你敢杀我吗?!」

我逼近他,「敢吗!」

周宣巍哆哆嗦嗦地松开了手,「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强自稳住心神,「沈玉清,你不要想着报官,上京这两条街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指认我今日来过宋府!」

他周家的权势给了他些底气。

「沈玉清,你奈何不了我!」他喃喃道。

我唾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懦夫!」

我倒在冰凉的地上,一边流泪一边癫狂地哈哈大笑,直到力竭,周宣巍几乎是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我恶狠狠地抹掉脸上的血水和泪水,「你们不敢杀我,可我敢,我要你们活着跪在天下人面前给我的宋清和谢罪!」

10

一刻钟后,我在周围百姓讶异惊悚的目光下,衣衫不整、满头满脸是血,从城东跌跌撞撞跑到了城北的大理寺。

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三皇子,宋清和生前支持的皇子。

他屡次进言太子不修私德卖官鬻爵,应

手机浏览器扫上方二维码前往  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