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前我是冠绝京华的太傅嫡女。
及笄礼时,父亲却当众迎回了真正的太傅千金。
我被世人唾弃鸠占鹊巢,父亲也听信谣言将我送到庄子上。
从云端坠落,原来仅需一夕之间。
后来,真千金嫁给了我的青梅竹马,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而我,则顶着声名狼藉,率领千军万马,攻入了故国。
1
江柳柳落水了。
所有人都说是我推的。
只有从小陪我长大的婢女阿蛮在为我磕头求情。
「大人,大小姐绝没有推柳柳小姐。」
「大小姐真的没有推。」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寒风肆虐灌入脖颈,我跪在足有膝深的雪中,冷得瑟瑟发抖。
父亲站在台阶之上,旁观阿蛮额头磕出血来,他却一言不发。
半晌,一个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
是父亲打的。
我被打偏了头,脸上火辣辣一阵疼,强忍许久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父亲,为何不肯信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裹着寒风,透着酸涩。
父亲的目光落在了暖室里那卧床病倒的一抹身影上。
他蓦地转头看我,眼神一寸寸变冷:
「映雪,前几日有算命先生来府里。」
「先生说,你是不祥之人,克夫克子,接近你的人皆不会有好下场。」
我跪在雪地里,抬头看父亲:
「父亲难道真的信了吗?就像今日,相信我推了妹妹落水吗?」
父亲皱眉望了我一眼,神色冰冷,充满嫌恶。
他挥手吩咐:「来人,将大小姐带去庄子上。」
下人们蜂拥而上。
我跪请他收回成命。
他却头也不回地入内去看病恹恹的江柳柳。
我望着父亲那渐渐消失于雪地里的身影,指尖不自觉掐入了掌心。
泪水一滴滴滚落雪中,我挥开仆人上前的手:「够了,我自己会走。」
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对吗?
自上个月的及笄宴,父亲当众迎回江柳柳的时候,我就该明白。
太傅府邸,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2
那日及笄宴会,真是热闹极了。
满城华贵皆来祝贺,与我青梅竹马的太子李承琰也递了拜帖。
趁无人之时,他曾为我献上一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我望着李承琰手里的礼盒:「殿下这是何意?」
「映雪,你及笄了。再过些时日,孤就请父皇下旨,将你风风光光接进东宫。」
李承琰丰神俊朗,是满京城少女们芳心暗许的首选。
我羞红了脸,见四下无人,才敢出声:「殿下,你我的婚事,还需请我父亲商榷。」
「那是自然。」他笑意清隽,满口答应。
我为他而欢欣雀跃,却并不知道,一旁的宴席之上已然换了风景。
父亲领回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他当着诸位宾客的面,宣布道:「这是老夫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江柳柳;如今正办着及笄宴的孩子,实乃老夫多年前抱错的农户女。」
骤然听闻此事,我在侍女阿蛮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稳。
我才知道,我原是占了别人十五年的荣宠,享了别人十五年的富贵。
十五年前青州城大雨冲堤,父亲奉命前往赈灾。
途中母亲却于城隍庙突然发动,恰逢一名农妇亦在此地分娩。
两队人马慌乱之下,错拿了孩子。
我越长越大,容貌冠绝京华,却与父母无一丝相像之处。
母亲临死前说出了心中的疑虑,令父亲起了疑心。
他命人暗中寻找当年的那户农家,果然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江柳柳。
说来也巧,那户农家也姓江。
3
宴席之上,隔着幢幢人影,我与父亲四目相对。
我这才发现,他看向我时,眼里蕴含着满目寒霜,与昔日慈爱的模样大相径庭。
农户女千娇万宠长大,亲生女儿却险些被卖入青楼。
父亲他,大概也是怨的吧。
李承琰见状,惊愕之色尚未收起,便匆忙地从我手里夺走礼盒,直奔父亲而去。
从那时起,我在太傅府中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我从小疼惜的弟弟江映辰,也开始对我冷脸相向,日日缠着江柳柳叫姐姐。
直到江柳柳落水前,我与她也只见过匆匆几面。
她落水之事,确实与我无关。
可没人会信。
谁让我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承了太傅府十几年的娇宠,便合该在真千金面前做小伏低。
即便是真千金江柳柳在自导自演。
即便是我
真地遭受了冤屈。
4
江柳柳落水当晚,父亲连夜派人将我送到了庄子上。
此处阴寒至极,床榻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被褥。
贴身侍女阿蛮为我磕头求情后并未跟来。
随我一同前来的,只有幼时喂养过我的顾嬷嬷。
她冒死请命陪我出府,遭了顿打,身上青紫一片。
到了这里后,几日都不见好。
但她见我冷,忍着浑身痛意怜爱地抱着我:「我们映雪小姐才不是那狗算命所说的那样。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以后绝对会比别人过得都好。」
我从她怀里汲取着温暖,眼里一阵阵热意传来。
这温馨的一幕还未存留多久,卧房的门便被人踹开了。
是江柳柳。
她在太傅府娇养了许久,褪去了满脸的蜡黄,如同脱胎换骨般变得晶莹明皙。
「哟,江映雪,几日不见,你怎么就消瘦成了这样?」她不善地打量着我。
庄子上克扣吃食,日日都是咸菜腐乳。我和嬷嬷吃得一脸菜色,实在不足为奇。
我冷得发抖,从床榻上爬起来。
顾嬷嬷担心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回握了一下,让她不必担心。
「柳柳妹妹,我自问我没有得罪过你。占了你多年来的好处,我如今也受到了惩罚,被赶到了庄子上。」我咬咬唇,偏头问她,「你此番前来,不是为着为难我的吧?」
她轻笑了一声,捏着帕子扇了扇室内的灰尘:「看来你这农户女还是认不清形势,我们太傅府哪里有第二个姑娘?你有什么资格唤我一声妹妹?」
「是我错了,我不该自称姐姐。」我低头认错,做低伏小,嬷嬷心疼地跟着我跪下。
5
江柳柳对我的表现仍是不满意。
她上前掐住了我的下颌,指尖一点点划过我的脸颊,激起我阵阵恐惧。
她身后,是数十位壮年家丁。
「你长得可真漂亮,这十几年里,没少用太傅府里的好东西吧。」
尖利的指尖戳得我疼痛皱眉。
我忍着不适,还没来得及辩解,她却狠狠地甩开我。
那力道,足以让我摔倒。
我狼狈地爬起来,正撞上她满眼的嫉妒和怒火:「江映雪,我真恨你啊,凭什么我要替你过那十几年的贫寒?」
她不甘心地一脚踹上来。
许是农活干多了,她的力道很大,一脚一脚踩在了我的脸上、小腹、胸口……
我疼得脑中炸开了一朵花,我终是忍不住诘问她。
「江柳柳,即便你是太傅府真千金又如何?你行为粗鄙,小肚鸡肠,毫无世家风度!」
「你连我这个农女都比不上!」
她气急,狠狠踹了我几脚之后犹不解气,素手遥遥指向了跪在地上为我求饶的顾嬷嬷:
「来人啊!打死这个老贱妇!」
家丁们纷纷上前,一人一脚往嬷嬷身上踹。
嬷嬷已年逾六十,受不住痛意,疼得龇牙咧嘴,失了声息。
我惊慌地冲上去抱住嬷嬷:「江柳柳,你心里不快就朝我来,不必欺负我身边的人。」
江柳柳扭头看我,冷不丁笑了起来:「你身边的人?」
「你是说你那个婢女和眼前这个嬷嬷?」
我拼命点头,只差跪在她面前了。
她轻笑:「江映雪,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婢女,在你离府当日就投井自尽了。」
「你说什么?」脑海里嗡嗡乱响,我抓着江柳柳的衣裙,不敢相信她会如此恶毒。
阿蛮天性纯真乐观,绝不会自戕。
投井只可能是受人所迫!
她蹲下来,居高临下,红唇微动:「阿蛮死了啊!你很痛苦是吗?可这根本不及你父母送我进青楼的一星半点。」
6
阿蛮从小陪我一起长大,于我而言,她并非仆人,而是妹妹。
「江柳柳,阿蛮是无辜的啊!」我冲上前想要个说法。
家丁们却将我死死地压在地上,我只能仰头狠狠瞪她。
她用帕子慢悠悠地擦拭着触碰过我的手指:「我也很无辜啊,我好好的一个嫡女,白白地做了这么多年的农户。过往的十多年里,怎么没人可怜过我的无辜?」
我无法共情她的遭遇,就如同她亦无法明白阿蛮和顾嬷嬷于我的意义。
眼泪断线般落下,一想起阿蛮,我就心痛到大口大口地呼吸。
而顾嬷嬷也被人打得仰躺地重重喘息。
恐惧战胜了尊严,我朝她一下又一下地磕头:「江柳柳,我对不住你,我享了你的荣华富贵,我任你处置。我求你,别再害顾嬷嬷了。」
顾嬷嬷费力地抓着我,语不成句:「小姐,奴不值得你这样,小姐,别跪她。」
江柳柳嗤笑一声:「你们主仆情深,我不拦着你
们。江映雪,这可是你说的任人处置。」
「只要你别折磨顾嬷嬷,我怎样都可以。」我拼命地磕头,额头刺痛一片。
「行啊,那你就替我去青楼吧。」江柳柳冷眼望着我,使唤着家丁们扶起顾嬷嬷。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你不再折磨顾嬷嬷。」
7
我被江柳柳卖到了京城里最出名的翠红楼里。
起初,我并不愿意接客。
鸨母得了江柳柳的吩咐,使尽浑身解数折腾我:
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我、不给我送饭让我挨饿、让楼里所有人围观我被剥掉衣服受辱……
我坚持了很久,我以为总有人会发现我失踪的消息,我天真地期盼着会有人来寻我的踪迹。
无数个夜里,我曾梦见过父亲来救我;再不济,我那青梅竹马的太子李承琰也可以来救我。
可时间越久,我越绝望。
我渐渐地不敢再反抗。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我放下了我的清高、我的尊严,遵从鸨母的调教,被秘密训练了数月之久。
再度现于人前之时,我不再是名满京城的太傅嫡女江映雪,而是翠红楼的花魁云秀。
那日我蒙着薄纱出场,一曲惊动了在座所有公子。
郎中令家的公子花重金买了我的初夜。
我揭下面纱,露出一张涂满脂粉,娇艳无双的脸。
他错愕了一瞬,很快认出了我:
「没想到啊,昔日太傅府的千金,竟然沦落成了妓子。」
我看见他,眼神一亮:「可否告诉我父亲,来接我回家?」
他痛快道:「好啊。」手却攀上我的身子。
我才知,原来他是在戏耍我。
他不由分说地抱起我,大掌胡乱地揉搓。
我哭得越狠,挣扎得越用力,他的巴掌便越如雨点般落下:「你以为你还是千娇百媚的大小姐?」
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停求他:「求你了,别碰我,我和你妹妹也曾是闺中好友。」
「哼,不碰你?本公子的钱不是那么好花的!太傅大人早就对外宣传你在庄子上被野男人骗走了。京城根本容不下另一个太傅千金!」
父亲怨我推了江柳柳时,我对他尚有期望;父亲赶我回庄子,我仍相信他是因心疼江柳柳而暂时让我避开锋芒。
可如今,我的期望再也没有了。
我的挣扎也在这位贵公子脱口而出的真相里,渐渐失了力气。
我瘫在床上,连泪都哭不出去。
他柔了声调:「乖,讨好了本大爷,本大爷重重有赏。」
烛火明灭,铜镜中倒映出了我破碎的面容。
身上的人不知折磨了我多久。
直到月上中天,他睡着后,我才压抑地哭出了声。
8
我有试过逃跑,可没有通关文牒,连京城我都出不去。
与此同时,逃跑被抓就意味着一系列的毒打。
那日被抓后,我趴在床上,衣衫凌乱,鬓发尽湿。
鸨母扭着腰肢窜进来:「我说云秀啊,你别想着逃跑了,满京城谁人不知云秀就是昔日太傅府千金啊?」
「你的名声已经不好了,就是出去了,连嫁人当小妾都没得做。」
我茫然地抬头,露出一张满是青紫的脸:「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吗?」
后来我才明白,这便是我意识觉醒的初始。
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我终于懂得,昔日学堂里我所有学到的《女诫》《女书》,都不曾教会我如何在困境中觅得生机。
我一直等着身边最亲近的人来营救我,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之上。
而一旦我不再期待任何人,我便不会为了活命羞于卖笑。
鸨母却以为我终于想通了,愿意跟着她讨生活,她立即喜笑颜开:
「哟,云秀姑娘你想通了?嫁人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就在我这小金库里好好过日子,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也一样舒坦。」
「是啊,还不如不嫁人。」我扬起头,对她乖乖地笑。
从此之后,我再未逃跑,听话地接客待客,鸨母对我渐渐放下了戒心。
9
我本打算另想办法逃出青楼。
太子李承琰却来了。
他来那日,我正对镜描眉。
鸨母推他进来,嘴里还念着:「云秀,这可是贵客啊,可小心伺候着。」
我转身,双眸与他相对的那一刻,欲语泪先流。
我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殿下,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当然对他李承琰无从期待,倍受折磨的我早已不会羞耻,我只想利用他离开这里。
许是见惯了江柳柳高高在上,骄傲示人的样子,他对我的小意温柔倒是格外痴迷。
很快,他就打算于京郊置一处房产,将我赎出翠红楼。
但,命运总喜欢开玩笑。
江柳柳发现了太子的行踪,于一个深夜,闯进了我的卧房。
故技重施,她比以往更熟练了些。
从她盛怒的脸上,我依稀可以看见我那太傅父亲江林坤的模样。
她用簪子划伤了我的脸颊,贴在我的耳边恶狠狠道:「江映雪,你就非要抢走我身边的东西是吗?」
我失踪后,燕国皇帝另下旨意,钦定江柳柳为未来太子妃。
风光得意的她,自然将太子李承琰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疼痛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从背后偷偷拾起那支簪子藏在手心:「江柳柳,你一定要为难我吗?」
我试图让她冷静片刻。
她却气得面容扭曲,命手下捆绑着我,一路赶到了护城河。
夜色深沉如墨,她如鬼魅般,指着那条河:「江映雪,你不是说我不该为难你吗?」
「我不杀你,你偷我的男人,我就将你浸猪笼,我看你怎么活下去!」
我妄图以呼救惊动护城河周边的士兵。
有人听见响动,远远地持着灯笼走过来,却在见了太傅府的马车后,立刻离开。
江柳柳见状,撕开一块帘布,堵住了我的嘴:「别叫了,父亲视你为耻辱;京城里的人,也为你不耻,没人会救你!」
我怒目圆睁,深恨这世道的不公,却只能被她强硬地塞进猪笼里,眼睁睁地看着石头塞满了猪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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