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妈妈关掉了我的闹钟，让我错过了第二天上午的考试。
我知道她不爱我，毕竟她的人生已经被两个儿子绑架。
所以她也想绑架我，让我在她溃烂的人生里。
1.
妈妈原本是计划不要我的，当初她已经有了一个男孩。
生下我后，便将我丢在乡下留给爷爷奶奶照顾。
爷爷奶奶很老，但他们不会嫌弃我是个女娃，乡下的日子很好。
在我八岁的时候，妈妈说她又生了一个弟弟，要带我回城里。
她觉得我八岁了，能干活，在家里当个小保姆正合适，可以照顾弟弟。
当时她从客车上下来了，还没进门就大喊我的名字。
我害怕地躲到爷爷身后。
「我不去！我不跟你走！我走了爷爷怎么办？」
一年前，爷爷从安徽走完亲戚回来，就中了风。
从前最宠我的人，总是故意逗我把我吓哭，然后又摸出各种小玩意哄我。
从那之后，就坐在轮椅上，医生说他的神经被压迫了，说话会越来越困难。
有一次他自己推轮椅，一个不注意，就摔了下来，半边脸都是血。
奶奶干完农活，热了一天也累了一天，又急又燥，逮着爷爷就是一顿臭骂，骂完又去给他找东西包扎伤口。
爷爷咿咿呀呀的，我猜他是想说，他找了个好婆娘。
从前他就总是这样说。
后来奶奶生病走了，再没有人骂完爷爷、又扶着他给他贴创可贴了。
我做的饭难吃至极，但爷爷不挑，总是吃的很高兴的样子。
妈妈见我蹲着不肯出来，一下子急了：
「去城里我才能照顾你呀！在这里谁照顾你！」
「我自己照顾我自己！我还能照顾爷爷呢！我做的饭越来越好吃了！爷爷你要是同意，你就眨眨眼！」
爷爷眨眼了，他努力抬起手，拽了拽我的袖子，力气轻得几乎可以忽略。
但我还是顺着他手拽的方向出来了。
他看看妈妈，又看看我，咧了咧嘴笑了。
他说：「去。」
我都两年多没听过爷爷开口说出一个完整的字了。
小孩终究拗不过大人，我还是被妈妈带走了。
走之前，我抱着爷爷的手臂哭得昏天地暗，再三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看他。
爷爷还是在笑，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2.
「快点把地拖了，没看见我手上抱着弟弟吗！」
弟弟哭的很凶，妈妈抱着他边走边哄，地上一片狼藉，我从卫生间拖出一个比我还高的拖把。
脏污怎么也拖不掉，我只好拿湿抹布蹲在地上擦。
哥哥从房间出来找东西吃，经过我刚拖好的地方，立马踩出几个黑鞋印。
「哥哥！我刚拖好的……」
「哎呀你有这个说话的时间，再拖一遍都能拖完了，怎么做点事这么费劲，以后去社会上怎么办……」
妈妈喋喋不休的抱怨声让我格外想念乡下的日子。
无论干了多小的活，奶奶都会心疼地不让我做。后来奶奶不在了，我主动扫地洗碗，爷爷也总咧着嘴笑，抬起手颤颤巍巍比一个大拇指。
到了饭点，妈妈来不及炒菜，所以让我去外面买。
没怎么来过城里的我一路问人，几经辗转，花了一个小时才买到妈妈要的毛豆和卤豆腐。
回到家，弟弟已经睡着了，妈妈关上门，抓着我肩膀，一把夺过手上的食物袋放到了冰箱里。
她指甲很尖，划伤了我的手背。
「等你买东西回来，大家都要饿死！」
「赶紧去把碗洗了！我下午要上班，弟弟醒了记得给他泡奶粉，哭了就摇摇他。」
「可是，妈妈我还没……」
重重关上的门阻断了我的声音，我想说的其实是：
妈妈，我还没吃午饭呢。
不是说把我接过来好好照顾我吗？
3.
哥哥马上升高二，我则快要中考了。
城里的中学教育质量确实高了不少，从前在乡下我能考一二名，来到这里只能考二十多名了。
晚上妈妈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鸡蛋堡，香味飘到整个客厅。
我趴在餐桌上写英语卷子，看到鸡蛋堡里夹着的里脊肉，瞬间被勾了魂。
妈妈皱皱眉头，斥责我：
「写作业就好好写！东看看西看看怎么学得进去！」
我立马摆正姿势，认真盯着眼前的卷子，等妈妈从哥哥房间出来，我就告诉她，我这次数学考了满分。
然后我或许就能吃到那个鸡蛋堡了。
房间里传来争执声：
「我不上！」
「你给我小点声！把弟弟吵醒了怎么办！」
「
我让你上补习班是为你好！男孩子就要多读点书知不知道！不然以后谁愿意嫁给你啊？」
吵了好久，弟弟终于开始哇哇大哭。
我连忙放下笔，跑去哄他。
……
手都摇酸了，妈妈出来了，表情很是高兴，想来是哥哥同意去补习班了。
她手上空空荡荡，看见我，头一次笑眯眯的：
「真听话，行了，快去写作业吧。」
「妈妈，下次能不能也给我带一个鸡蛋堡呢？」
她脸色立马变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我们家像是多有钱吗！你那个爹在外面一年就回来两次，每次就带回来那么点儿钱，都不够给你们报名的！我一个人拉扯你们三个孩子……」
「我不吃了，你别说了，我不吃了。」
「怎么，你还不乐意听是吧？！不乐意听就给我滚去睡觉！天天学到那么晚还是考那么点分，有什么用！还比不上你哥哥的一半！」
……
4.
妈妈不让我上学了。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多嘴找她要鸡蛋堡吃了。
她说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读完这学期就行了，她最多供我读到中考结束。
正好哥哥还有两年就高考，我在家带弟弟，她出去上两份班，给哥哥攒上大学的钱。
我不懂这会对我的以后造成多大影响，但是我还是有点难过。
不去学校，就必须每天守着弟弟了。
于是我抓紧一切时间，拼命地做题、背书。
有时候做梦都在背英语单词，醒过来时，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马上就要远离这些知识了。
中考终于到来，我抱着告别的心情，认真写下了每一个字。
考完最后一门时，看着答题卡上工工整整的字，我实在舍不得，一出考场就哭了。
班主任在校门口陪考，见我哭得那么伤心，大吃一惊，问我是不是没考好。
我边哭边摇头：
「老师，我、我考的特别好，但是……」
「……但是妈妈不让我读了。」
「怎么！你学习这么好怎么能不让你读呢！我来想办法！」
5.
当天晚上，我再一次鼓足勇气，告诉妈妈我中考成绩一定很好，让我继续读下去吧。
结果她甩了我一巴掌，声音气得发抖：
「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得嫁人生孩子？现在让你做的，都是你以后生存要的技能。」
我张口想辩解，门被敲响了。
班主任提着一大袋子零食和一大瓶奶粉，说：
「小竹妈妈，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接着他花了一个小时，跟妈妈讲了十二年义务教育，以及我是多么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妈妈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她并不知道如今还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十二年还没有落实。
但好在她最后迫于无奈，答应班主任，要是我考上一中，就让我接着读。
一中是城里最好的高中，每年都能出好几个清华北大。
我特别高兴，把班主任送到门口，偷偷告诉他，他教的数学，我保不齐能考满分呢。
老师摸了摸我被打的脸，我痛得直抽气。
他眼睛泛着泪光，塞了一张烟壳给我，然后走了。
我翻到正面，上面写着：
不要放弃读书，有任何事，拨我电话。
底下是一串号码。
我默默把它藏进口袋里，身后妈妈正在看那瓶奶粉，说班主任真舍得，还是进口奶粉呢。
6.
中考成绩出来了，我意料之中地考上了一中最好的班，妈妈不情不愿地给我交了学费。
我高兴疯了，一整个暑假，白天就照顾弟弟打扫卫生，晚上她下班回来我就做好饭端到桌上。
哥哥在上补习班，每天放学都喊累，躺在沙发上打游戏。
这样的日子熬到了开学，我背着书包，开始了我的高中。
同桌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话特别少。班主任是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老师，人特别好。
我美滋滋地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寒假时，疫情来势汹汹。
妈妈厂里的工作没了，只能靠这些年攒的一点钱过日子。
爸爸被困在外面回不来，更是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
学校开始上网课，哥哥上了没两天，抱怨手机屏幕太小，吵着要买电脑。
妈妈焦头烂额，某天刷视频看到冰桶挑战赛有 500w 的奖金，便要我去参加。
我不肯，外面现在到处都是疫情，我有命出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呢。
她特别生气，原本我是用她的手机上网课，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不给我手机了。
我哭了很久很久，某天她们都睡着了，我偷偷
跑到客厅，用座机给初中班主任打了个电话。
我庆幸妈妈留下了这个老古董。
电话响了很久，我紧张不已，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那头终于传出声音。
「老师我是写清竹！」
我压低声音，担心地看了房间一眼，确认没有动静才继续说。
「学校现在上网课了，妈妈不给我手机上课，老师你能来劝劝她吗？」
那头有女声在问这么晚了谁打电话。
老师答应明天一定会到我家来，便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眼巴巴地盼了一天，都没盼到敲门声。
晚上，我又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但却没有再给老师打电话。
7.
翌日，破天荒的，我起晚了。
醒过来已经是七点多了，弟弟估计早就饿哭了。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我和妈妈的被子都叠好，迟迟不敢开门去面对妈妈的怒火。
客厅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好奇地探出头。
是老师！
什么也顾不上，我高兴地冲出去：
「老师你来了！」
「嗯，小竹，长高了点，最近功课怎么样啊？」
「挺……挺好的！都挺好的！」
我悄悄看了妈妈一眼，生怕她知道老师是我打电话叫过来的。
好在她的表情并无异样。
老师仿佛真的是过来看看我，放下一大袋东西，便要走。
弟弟在房间哭，妈妈着急忙慌的跑进房间，让我送一送老师。
到了门口，老师压低声音跟我说：
「小竹，对不起，昨天社区里在做核酸，我是志愿者，所以没能赶过来。」
「这部手机你拿着，是老师的旧手机，里面有电话卡，没话费了你就跟我说，我给你续上。你拿它上网课，知不知道？」
我点点头，牢牢握紧了手上的手机。
「别被妈妈发现了，去网上找，有很多课可以看，找机会多学一学，多看书多做题，老师等你的好消息。」
他摆摆手让我别再送，我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到了朱自清写的那篇文章。
8.
凭着这部手机，我找到了很多可以免费看的课，趁在房间带弟弟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看。
没有耳机，我只放一格声音，里面的物理老师讲的很有趣，有时候听的忘我，忘了管弟弟，他大哭，引得妈妈进来骂我。
我手忙脚乱地藏好手机，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网上说知识能改变命运，我要高考，我要考上好大学，让爷爷高兴高兴，再对我比个大拇指。
想到这，我很久没有见过爷爷了，于是下午趁妈妈去领小区发的物资，我躲在房间里拨了爷爷老年机的号码。
他好像知道是我，电话一接通就喊小竹。
我眼泪说掉就掉，止都止不住：
「爷爷，我上高中了，城里最好的高中，等我考上最好的大学，我就可以回去看你了。」
那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你在给我竖大拇指吗爷爷？爸爸给你请的阿姨照顾你照顾得好不好？她做饭有我做的好吃吗？」
还是咿咿呀呀。
我抱着电话哭了很久，直到开门声响起，我才急忙挂断电话擦掉眼泪。
一抬头，弟弟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突然笑了。
一颗牙齿都没有，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就没那么讨厌他了。
9.
疫情持续了两年多才得以被控制，我也在高二下学期得以重新返校。
还是原来的同桌还是温柔的老师，再次见到他们，我却觉得恍如隔世。
学校安排了开学考，监测学生上网课的效果。
考试前，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怎么网课上了几天就失联了，留的家长电话也打不通。
怕她找妈妈谈话，我只好骗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手机上网课，但是我自己很认真地学了，课本看了题目也做了。
她许是看见了我穿了三年多掉了一大块皮的小白鞋，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让我有不会的就来问她。
我点点头，跑回教室，同桌递了一本物理习题集给我。
上面写着：五年模拟，三年高考。
「送给你，开学礼物。」
我受宠若惊，一时不敢接下那本书。
「城里人开、开学还送礼物的？」
「嗯，要不要？」
「要！我要！谢谢你！」
班上大多数人都买了很多资料，我羡慕极了，但却不敢开口和妈妈说。
晚上回去，我抱着那本五三一口气拿铅笔写了十张，写完又用橡皮擦掉，这样就可以再写一遍了。
兴奋劲一直持续到开学
考结束，出成绩那天。
同桌表情恹恹的，我以为他担心成绩，便掏出我做的英语笔记，送给他。
虽然比不过他送我的那本习题，但也是我一笔一画写的，密密麻麻厚厚一本。
怕他嫌弃，我赶紧解释：「开学礼物！你得收下的！」
他点点头，表情看起来好像开心了一点。
成绩出来，同桌第一我第二，老师特别高兴，把我们两换到了中间组第一排，说要给大家做榜样。
我也特别高兴，晚上回家，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
一进门，就看见她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妈、妈妈，怎么了？」
看到她手上那个黑色手机的一刻，我瞬间明白了，吓得不敢再往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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