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幼女,杀母弑父,于登基大典当众斩首阿姊。」
是的,我杀了皇后——我的姐姐。
我抱着她的头颅与凤冠站在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齐呼:
「妖后已亡,此乃天意,正纲常,拥新皇!」
姐姐你看。
到底是我,还是这天下人负你?
1
「正纲常!拥新皇!正纲常!拥新皇!」
青天白日,烈日灼心,文武百官群雄激愤,我知道,不会再有人威胁新皇的位置了。
我抱着皇后的头,无声地退下。
高耸的宫墙遮蔽了日光,我疯了般地走在宫墙下,来往的宫人皆不敢靠近。
我的手里不停抚摸着皇后的断头与凤冠,一如今晨在她宫里,为她梳妆打扮那般。
「葳蕤,这凤冠太重了~」
皇后娇嗔的样子,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她及笄之年第一次对镜梳妆的模样,清澈无瑕。
但现在,她却成了人们口中祸国殃民的妖后。
「葳蕤,你在想什么?」
这是皇后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摇了摇头。
她闭上双眼,抬起头,妩媚一笑:「也罢。」
只转瞬间,步摇流转,这一刻,她真的很像一个妖后。
想到这,我的心里一阵绞痛。
「姐姐,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是这天下人对不住你。」
从此,我一无所有。
2
我向新皇请辞,自去郊外为姐姐和阿爹阿娘守墓,一家团圆,不问世事。
新皇却说,他已决意立我为后,皇城之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再次向新皇请辞,去那京外庵里吃斋念佛,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
新皇却说,他已为我觅得良人,赐我黄金万两,良田万亩,许我一生荣华富贵,一世金玉满堂。
我依旧向新皇请辞,不日动身离开皇城,这世上再无葳蕤,只有一出家人,法号无念。
新皇不再挽留,只命人将我护送至京外。
我把这些年的家当,全部分发给了小宫女们,只带走了那根最普通的玉瓶簪子。
没有一丝不舍,没有一丝波澜,马车渐渐驶离皇城,在乡间疾驰得越来越快。
突然,减速骤停,是他来了。
他一把掀开帘子,怒不可遏地看着我:「你竟真的弃我?」
我不愿抬头,只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葳蕤,宏图大业我已经实现了,你还要我怎样?」
他双手用力地抓着我的双肩,试图用刻入肉里的疼痛来使我清醒。
「是你的宏图大业,不是我的。」
「葳蕤,绝情无义,誓死复仇,如今我们成功了,你又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还是没能忍住,多日情绪到达顶点。
他狠狠把我松开,我失去了支撑,浑身无力瘫软在旁。
「重来?你以为你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他笑得轻蔑。
「李家幼女,李葳蕤,弑父杀母,于登基大典当众斩首亲姐姐!」
3
是啊,我李葳蕤不孝无义,我有什么资格活着,又有什么资格一死了之呢?
再等等,还差一步,最后一步。
「去川,你还记得曾答应我的吗?」
「葳蕤,现在这天下都是我的,为你父亲翻案又有什么难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如今,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你记得就好。」
我使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车外,示意侍卫继续赶路。
他自也不再纠缠。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稀稀落落地洒在他身上,一袭白衣以山水为衬,显得他更出尘绝世,一如初见的俊朗少年。
去川,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家仇国恨吞噬了你和我的每分每秒,请你原谅我一贯的自私,原谅我难得的任性。
我将抛你一人于那权力之巅,我将用痛苦的余生来惩戒自己。
愿我们,一别两宽,从此山水不相逢,此生不复见。
4
住持说我六根不净,剃发出家的缘分未到。
我日日敲木鱼念佛经,点高香敬神明。
或许,是我的罪孽太重。
住持只是无言摇头。
「无念,你的法号叫无念,你要先勿念,才能是无念。」
「住持,我心已死,这世间没有什么我所留念的。」
「无念的念,不是留念,而是执念,你的心中尚有执念。」
执念?
5
自六岁抄家,父母全族皆死于乱剑之下,我躲于假山之中三天三夜,乌云蔽日,大雨如
注,血液在雨水中混沌,迟迟不愿散去。
三日之后,我逃出府中,街上空无一人,只听马蹄阵阵,叛军入城,从此改朝换代。
我被穿着盔甲的阿爹一把捞起,在他的怀里,马儿一起一落,盔甲撞击佩剑叮当作响,我彻底昏了过去。
我高烧不退,郎中说,怕是吓着了。
阿娘衣带不解地照顾我,总觉得我就是她刚刚病逝的女儿。
醒来后,我成了这李家的二小姐。旁人总说我和姐姐相貌相似,他们不知我本非阿爹阿娘所生。
阿爹是开疆拓土的大功臣,班师回京,加官进爵,位极人臣,李家二小姐的我更是不容非议。
阿爹在前厅论事,我听见一个个曾经熟悉的叔叔伯伯在他们口中被谈及,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全族满门,无一幸免。
六岁的我,学会的第一个人生道理是,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而我这条刍狗侥幸存活,一定要为全家人报仇。
这就是我十五年来的执念。
如今大仇得报,我还有什么执念呢?
6
每日暮时,住在山下的小厮,总以砍柴辛劳为由小坐。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庵里不曾拒绝。
每次为他端上一杯清茶,我便双手合礼,转身离去,不愿多作停留。
我知道,他是新皇的眼线。
「二小姐,皇……他,他说就在今日。」
我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贫尼无念。」
「他,说今日完成对你的承诺。」
「施主,你每日上山砍柴,是否看见这山里的桃花?」
「桃花?二小姐想要桃花?我这就去摘。」
他在山下多日,第一次听到我开口说话,很是惊喜。
他只知道,保证我无恙,确认我无虞。
「不用。今后你也不必日日过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由六岁那年而起的念,终于全部结束了。
住持在廊下静静伫立:「无念,明日剃度。」
大殿前,我披发跪坐,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住持的剃刀冰冷利落,手掌却温热和暖。
我感到无比的轻松,好像人世间的一切都与那三千烦恼丝一同落下,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剃发。
上一次是与他相遇,这一次是与他诀别。
7
那是我成为李家二小姐的第四年。
我与姐姐任性贪玩,跑到了郊外的庄子上,我像匹脱缰的野马,把整个庄子闹得好不「热闹」。
阿爹阿娘自是宠我,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从庄子上回来,我就浑身瘙痒,身上被抓得竟一块好皮都没有。
阿爹从宫里请来的御医,在经过一番费力的望闻问切后,诊断我是身上长了虫子,需将头发剃光,每日两次沐浴,再配上他自制的药膏涂抹,不日便可痊愈。
「剃光?那怎么行?葳蕤一个女孩家家。」
阿娘首先反对。
「夫人,此虫易在毛发茂密处产卵,如不剃光,怕是还要受上好一阵罪。」
阿娘看着我抓耳挠腮、可怜巴巴的模样,也不再反对。
我觉得有趣得很,摸着自己的小光头,和阿爹阿娘打趣。
「以后啊,我就去这庵里,找慧能住持,当姑子去。」
阿爹倒是笑得很开:「那我们葳蕤,一辈子不嫁人了?」
「嫁人有什么好,不过是替那些臭男人们生育孩子,操持家事,我做姑子反倒落得自在。」
我竟一语成谶。
数日过去,身上果真不痒了,只是那红一块、黑一块的抓痕与伤疤看起来实在不太雅观。
「这位是?小公子?」
说话的是柳泉居士,父亲专程为姐姐和我请来讲学。
「什么!你这老道怎么男女不分!」
「葳蕤,不得无礼!」
阿爹很少训斥我,看来这次是我真的过分了。
「不碍事,不碍事,小姑娘脆生生的最是可爱。」
「师父,我怎么觉得,不像公子,也不像姑娘,倒像是……」
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这话音继续下去,他倒故意卖起了关子。
「像什么?你快说!」
「像,剃了光头,掉了漆的关二爷木雕像。」
众人被他精妙绝伦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被笑话的我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更像个活脱脱的掉漆关二爷。
我又羞又愤,冲上前去就要与他分个胜负,既然嘴上功夫不在一个水平线,不如就用手上功夫来解决。
姐姐见我像一只发疯的小狗,笨拙地扑向说话之人,伸手一捞,就把我拦住。
「葳蕤,关二爷不是你平日里最崇拜的吗?怎么现如今,说你像关二爷,你还生起气来了。
」
姐姐不愧是比我多吃了三年盐,一把就能把我捞起,一下就能把我说服。
「去川,还不向二小姐赔不是。」柳泉居士厉声道。
「二小姐,多有得罪,关二爷大义,想必二小姐深得真传,并不会与在下计较。」
我撇了撇嘴:「哼,我自是不会与你计较。」
姐姐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悄然浮起一丝红晕。
原来,这柳泉居士与其弟子何去川,本是奉旨前往皇城,为皇子讲学论道,皇子们颇有长进,龙心大悦。
居士数次以年老修道,请辞还乡,皇上多次拒绝,如今已一年有余。
近日,居士再次请辞,皇上终不再挽留。
只是这一来二回,柳泉居士的名声早已传遍全国,京城里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希望居士在临走之前,到家中指点一二。
阿爹为了姐姐和我,自然也是三顾茅庐,不知是做了什么合居士眼缘的事,他竟同意来家中小住几日再返程,可谓是羡煞京城。
8
居士的课,我听得是一知半解,姐姐倒是用心得很,每每课后还要与那何去川再温习温习。
偶尔我望着他俩出神,郎才女貌,赌书泼茶,好似那话本里的神仙眷侣。
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大哥哥大嫂嫂,他们也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璧人。
当年大哥哥一力为我和嫂嫂杀出一条生路,而嫂嫂把我藏于假山之中,让我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一个人引开了那些官兵,跳入荷花池,自尽而亡。
「葳蕤,你在想什么?」
姐姐突然一声,把我从惨痛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就是困得很。姐姐~晚上我想喝藕粉莲子羹。」
我打着马虎眼,向姐姐撒起娇来。
「好好好,我晚上给你做。我们家这个葳蕤啊,动不动就发呆,有时候自己个的竟还哭了,不知居士可有解决之法?」
何去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深怕他的嘴里又吐出什么芬芳。
赶忙说道:「阿爹阿娘说了,我这是小时候被吓的!」
姐姐并不知道我是阿爹在路边捡来的,她只以为我是阿爹阿娘在行军途中所生。
当年阿爹捡到我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亲信,外人还以为身娇体弱、缠绵病榻的二小姐终于痊愈。
「葳蕤姑娘,这是心病。」
何去川好似看穿了我一般,玩味地笑着。
难不成,他修道,真能看到什么?
我大惊,慌忙掩饰。
「方才阿娘找我,我,我得去她房里了。」
两步并一步,一溜烟地跑了。
「葳蕤今天真奇怪,学女红这么积极。」姐姐不解地喃喃。
何去川看着我落荒而逃,我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葳蕤,今日倒是勤奋,跑着来阿娘这。」
阿娘笑意盈盈,以为我终于开了窍,教起我来更是卖力。
我也只能绣鸡绣鸭,在阿娘这坐满一个时辰。
还好有姐姐的藕粉莲子羹解救了我,我端起那精致的小碗,只留下一句,「我去院里的亭子了。」,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傍晚的凉风,在池塘边打转,荷叶一层又一层地微颤,比那水里的涟漪更令人头晕目眩。
姐姐做的藕粉莲子羹很像记忆里的味道,院里的荷花池也很像记忆里的场景。
「看来你还没忘了自己是个江南人。」
来人是何去川。
「你说什么?」我被他的话吓到,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是这府里的二小姐!」
「你我都知道,此二小姐,非彼二小姐。」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弯下腰,缓缓靠近我的耳边。
「二小姐,你不想复仇了吗?」
9
何去川告诉我,他是前朝的皇子。
他的母妃是不被疼爱的贵人,他住的宫殿是比冷宫还要冷清的地方。
他不像哥哥们,有人抱在马背上学骑马,他也不像弟弟们,有人手把手教写字。
他只在人群中见过身处高台的父皇,他只在普天同庆之日得过微薄的赏赐。
叛军入皇城,宫人们作鸟兽散。
「父皇慌不择路,逃进了母妃宫里,那是我第一次靠他那么近。」
「你应该庆幸现在我的手里没有刀。」
他口中所谓的父皇,不过是那个杀我满门的昏君。
「父皇狠心地推开母妃,命她去引开追兵,母妃一个弱女子,面对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毫无还手之力,时至今日,每每夜深人静,我都能听见母妃被蹂躏至死的凄惨之声。」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
「如果正如你所说,且你也知晓我的身世,那你觉得我更应该找谁复仇?你?」
他看着不远处起起落落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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