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天降黑雨,修道人触之皆疯。
张归璨拜山的第二天,坠仙门尸横遍野。向来慈悲的师父,亲手砍下了我爹娘的头颅。
师父提着人头,目流黑血,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光儿,你最喜欢的花。」
1
「啪!」皮肉被撑破的声音响起。
漫山尸体延伸出黑色的筋脉,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颤动着扎进他背后。
眼前的师父,像一只巨大的黑蝶。
「怎么,不喜欢为师的礼物吗?」他歪头问,颈部的血管随之爆开。
我不答话,连捏印诀,丹田却如一潭死水,无法调动丝毫灵力。
师父抬手,手中头颅融化成血泥,流淌一地。
心脏似被攫住,我耳边响起无数呢喃,精神几近崩溃。
我悲吼一声,咬破舌尖,拔剑殊死一搏。
就在这时,一个「尸体」突然动了。
它动得太快,以至于只能捕捉到一缕青影。
「孽障。」师父脸上古井无波,轻轻地屈起无名指。
一道百丈长的猩红古剑拔地而起,带着令人战栗的毁灭气息,正中目标,「尸体」四分五裂。
忽地,他轻「噫」一声。
青影重新汇聚成形,将我护在身后。
师父脸色阴沉,背后黑翼慢慢地合拢,无数血管蜿蜒射出,铺天盖地。
「闭眼。」
青影两手相抵,颇为艰难地做了个手势。
随后,一道浩大的金光迸发,充斥了整个天地。
再睁眼时,我伏在他背上,两旁的景物飞速地后掠。
心神已经恢复,唇间仍有淡淡的血腥味。
我们……逃掉了?
片刻后,我们落在一处宅邸。
我这才认出,他就是昨日拜山的道士。
龙虎山最年轻的高功,天师之下第一人——张归璨。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心乱如麻,直接问道。
张归璨沉声道:「黑雨降世,修道者为之所侵,神识癫狂,肉身异变,因而酿成惨祸。」
上古有仙人坠青山,传道于此,坠仙门也因而得名。
谁能想到,一场黑雨过后,这个天下前三的宗门就此覆灭。
我有些茫然:「那……我师父呢?」
他轻叹一声:「左掌门心神失守,大半门人为他所害。」
「胡说!」我不由得反驳,「师父修为已近天人,怎会为黑雨所侵?你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冷哼一声:「谁说修为高就不会发疯了?」
我默然,眼前又浮现同门相残、父母被害的画面,以及师父最后朝我走来时,脸上诡异的笑。
他是对的。
我神色郑重,一揖到地:「坠仙门荀光,多谢张道长救命之恩。」
再行一礼:「兹事体大,恳请道长带我见天师,请他出手护佑苍生,斩灭妖邪!」
龙虎山张天师修为旷古绝今,被誉为八百年来最有望登仙者。
当此危局,也只有他才能稳定人心,扶大厦于将倾。
张归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忧色:
「龙虎山……消失了。」
2
异变是从南边开始的。
几个游历人间的修道者,初次接触了黑雨。
领队的道士杀光了所有同伴,在被正道围堵后,提剑自戕。
作为正道魁首,龙虎山派张归璨下山调查此事。
几次惨剧发生后,他捕捉到了关于黑雨的蛛丝马迹。
传信龙虎山无果,张归璨当即决定重返师门,汇报异状。
可等他回去后,却发现龙虎山不见了。
眼前只有一座青山,似乎从未有人涉足。
随后他造访坠仙门,一是示警,二是想请我师父出手,推演龙虎山消失的原因。
「或许是天师察觉到危机,用神通将山门隐匿起来了。」我的安慰有些苍白。
张归璨摇摇头:「龙虎山没有这种道法。」
我不知如何接话,忽然想起一事,忙道:「黑雨还有古怪,和师父交手时,我的修为曾被短暂禁锢。」
「嗯,我会注意。」张归璨放下一瓶疗伤丹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我之间,远不必这么客气。」他抛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回房。
不必客气……是什么意思?
我细细地咀嚼,忽地想起一事。
二十年前,天师访山,除了几个二代弟子外,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道童。
他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却似乎格格不入,显得有些清冷孤独。
长辈们喜欢称赞小孩安静懂事,但当小孩长大以后,这种性情被描述为「孤僻」。
我走进人群,拉住他的手,一路狂奔。
游山玩水,吃喝捣蛋,挨了不少骂,却也乐在其中。
后来,我才听师父说,那小道童无法修行,却不知走了什么关系,被天师收为徒弟。
可修行登仙者,方为同道中人。也难怪他会被同门孤立了。
两张脸逐渐地重合起来,可我还是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无法修行的小道童,如今成了这么厉害的道士。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把我带到千里之外的冀州。
这是顶尖修道者才有的神通。
走出院门,市井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里还是一片祥和。
张归璨的道法很高,我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在这无迹可寻的灾祸面前,我们不比一个普通人更强大。
黑雨肆虐,冀州的安居乐业,又能持续多久呢?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来。
指尖刺破手掌,我猛然醒悟。
顾影自怜毫无意义,找到异变原因,阻止情况进一步恶化,才是当务之急。
倘若真凶伏法,天下太平,纵使我魂飞魄散,又有何惧?
想通此节,我只觉心中清宁,就连修为都小有进益。
次日,我打开房门,见天边飘来一朵黑云,遮天蔽日。
连带着整座城都多了股死气。
我正要回身叫张归璨,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十几个人头黏在这团蠕动的人形血肉上,像棵丰收的桃树,一齐笑着开口:
「小友,请问龙虎山怎么走?」
3
我飞速地后掠,同时双手掐诀,发出威力最大的一道法术。
天地间气息一滞,旋即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两道无形气墙将那团血肉夹在中间,慢慢地合拢,直到将对方压成齑粉。
封天印,是我坠仙门绝学,练至大成,可一击摧山倒海。
下一瞬,我悚然一惊,两道气墙确实合在了一起,但中间的那个「人」,却未受影响。
就像用两张纸挤压一块石头,在纸重叠的同时,它们也被石头穿透。
人形血肉浑然不觉,边走边问:「你知道龙虎山怎么走吗?」
「韩教主,久违了。」张归璨从房间走出,拦在两人之间。
看着他的背影,我安下心来。
人形血肉沉思片刻,所有的脸上浮现出狂喜:「本来只想问路,却偶遇了龙虎山门人。」
张归璨问:「魔教被你灭门了吗?」
韩教主看了看身上的头颅,疑惑道:「左右护法,周尊者……你们怎么到了我身上?」
它似乎想起什么:「我们在开会,突然下了黑色的雨,很多桃子想咬我,我就把它们都摘下来了……」
我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盛极一时的魔教竟也因此覆灭。什么正道邪道,在这黑雨面前,竟是一视同仁,一样的渺小脆弱。
张归璨波澜不惊,问道:「为何要去龙虎山?」
「我不知道……有个声音叫我,」韩教主茫然道,语气又变得狂热,「你是龙虎山弟子吧,我带你们一起去。」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摘向张归璨的脖颈。
只是它刚伸出手,双臂就寸寸断落,随后是躯干,以及每一个头颅。
地上的血肉痛苦地扭曲着,不断地延伸出细小的血管和肉芽,转瞬又被金色的细小剑气剿灭。
「那就死吧。」高空传来韩教主漠然的声音。
覆盖半个城池的黑云翻滚凝实,化成一只巨大无匹的手,带着滚滚烟尘,朝我们身处的庭院一指点落。
张归璨神色凝重,第一次拔出背上的剑,足尖轻点,迎向天空。
与此同时,一张篆刻着无数晦涩花纹的符箓虚影在他背后浮现,不断地旋转放大,同样浩瀚无边。
张归璨冲进黑云,巨手下降得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片刻后,那只巨手不断地翻滚膨胀,彻底地炸散,骤雨倾盆而下。
张归璨落回院里。
「结束了吗?」我问。
「嗯。」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截被切断的小指,静静地躺在暗处,似乎等待已久。
在两个人最松懈的时刻,它猛然弹起,疾射向我的眉心。
一个黑色水球突然出现,断指被吸入其中,如泥牛入海,不起波澜。
院门开了,有人身披蓑衣,手拄禅杖,赤脚踏入骤雨。
一声佛号,低低地传入我耳中:
「无量寿佛。」
4
来者是敌?是友?我和归璨没有放松。
「贫僧空了,为施主解惑而来。」老者伸手招回黑球,向我们走来。
雨水到他身边,就像撞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悄然滑落。
我看向张归璨,眉间已挂上一抹喜色。
坠仙门遭劫,如果说还有谁能解释
这些诡异,他绝对是最可能的人选。
正道三大宗门,龙虎山精通符箓雷法,斩妖第一。
坠仙门师承仙人,渊源最长。
而最后那个精通炼器术数,号称炼尽天下,算尽苍生。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是一个人。
一人即宗门。
空了大师落座后,神色愁苦。
「韩清没有死。」
韩清是魔教教主的名字。
「他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张归璨说。
空了看了他一眼,笑道:「他在此界的肉身确实已被消灭,那断指不过是无意识的血肉,但他真身不在此界。」
我听得云里雾里,张归璨却若有所思:「虚界。」
空了大师点头:「虚界与人间界隔离,极难进入,也鲜有人探寻。但修为足够高者发疯后,却能在虚界形成真实体,人间的肉身反而成为傀儡。真实体不生不灭,肉身不过是依其意愿行事。」
「前辈,导致这祸乱的根源是什么?」张归璨问。
「轰隆!」天外一声炸雷响起。
老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吐出几个字:
「龙虎山,张天师。
「老夫侥幸截留一抔黑雨,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没等我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老人伸手,凝出刚才的黑球,悠然地开口:
「黑雨,是最精纯的天地灵气。」
5
所谓修道,就是与天地沟通由浅入深的过程。
第一层,引气入体,炼化灵气淬炼体魄,自此身轻体健,步入仙门。
第二层,化气为法,将炼化的灵气转化为各种道法,释放出来。
第三层,御气于天,以体内灵气调动天地灵气,从而让道法的威力增长千百倍。这已是一般大派掌门所在的境界。
而最后一层,一念天地,施展法术依靠的不是灵力多寡,而是「念头」。
我有生火的念头,所以天地灵气聚集产生火;我有御风的念头,天地灵气流动产生风。一念之间,驱使天地。
到了这一境界,已经无限接近于「道」了。
我师父、魔教教主、张天师都是如此。
说至此处,空了大师忍不住叹息:「张真人惊才绝艳,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可想而知,他在这层境界,到底走出了多远。
「你们可曾想过,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我试探性地问:「传说中的……羽化飞升?」
大师摇摇头,神色更加愁苦:「我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只沉睡的巨兽,有一天,人们发现吃它的肉可以强健身体,巨兽的毛发也可以制作强大的武器。
「最初,由于这只兽太过庞大,人们的蚕食根本无法引起他的注意。直到有一天,变故发生了。
「人们吃得越多,就越强大;而那些强大者,又能吃更多的肉。终于有一天,巨兽痛醒了。
「你们觉得,它会做什么?」
张归璨眉头紧锁:「驱赶让自己疼痛的人,甚至把他们吃掉,来填补自己的伤口。」
空了大师说:「张真人就是那个吃肉最多的人。」
所以,这是一场针对修行者的复仇?
我难掩震撼,问道:「巨兽是有意识的吗?」
答曰:「不知道。」
我又问:「前辈可知它的名字?」
苍老的声音从大师的躯体里传出来。
「有人叫祂混沌,有人叫祂古。
「还有人叫祂道。」
6
看似超然物外的修仙之路,难道只是对一个巨兽贪得无厌的啮噬?
既然如此,传说中那些飞升的仙人,莫非并没有去往天界,而是成了祂的食物?
张归璨神色平静,我却心神一震,道心几乎失守。
「张真人冥冥之中隐有所感,三百年来不敢迈过那道门槛,但修为仍是远远超过了此界的极限。」空了大师说。
「道被唤醒,天师失踪,天降黑雨,祸乱始成。
「黑雨会引乱修道者体内的灵气,因此,修为愈高,愈先受害。」
听完这番话,我豁然开朗。为何境界最高的师父反而疯魔,我们却只是灵气被封。
虎豹捕猎之时,不会在意脚边的小虫。
看我若有所悟,空了大师道:「荀道友灵力失控,却是另有因缘。」
「愿闻其详。」我急切地开口。
空了神秘一笑:「不可说。」
这和尚也忒烦人。
我突然想起张归璨,他也经历了黑雨,为何不受影响?
听了我的疑惑,空了大师笑道:「张道长自有特殊之处。」
见张归璨无意解释,大师也不多言,转向我道:「荀道友亦非凡人,要脱此劫,非得二位出手不可。」
不等我二人发问,大师起身作
别,取出一把黑伞交给我。
「荀道友福缘深厚,但黑雨愈演愈烈,世间无人得脱。此伞可隔绝黑雨,当有妙用。」
推辞无果,我只得收下。
他又转向张归璨:「道友玄功深厚,老衲无甚礼物,只有一言相赠。」
说罢,嘴唇微动,似在传音。
张归璨眉头紧锁,很快地又不露痕迹:「大师所言,可便是真相?」
大师低眉垂目:「蜉蝣观海,我不知道。」
张归璨又问:「不知我师父身在何处?」
空了答:「他日自会水落石出。」
临行前,他似又想起什么:「准备妥当后可去趟虚境,诸多疑问可解。」
风雨雷声中,身影渐行渐远。
7
虚境,又称太虚幻境,古书中曾有人通过铜镜前往其间,得窥诸多神妙。
传说中修到第四境圆满,便可以冯虚御风,前往虚境。
我不由得腹诽,这老和尚也忒不负责,说话吞吞吐吐,如今天下大劫,他却闭门不出。
「空了大师必有苦衷,」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张归璨解释,「或许只是不能说。」
我若有所思,却迟迟地不能想通。
到底是什么不能说?
空了大师越走越远,神情愈发愁苦。
终于,在冀州城外一处山谷停下脚步,缓缓地坐下。
「这两个年轻后生靠得住吗?」一个声音带着多疑。
「干嘛把黑伞给他,一块死了算逑!」又一个暴躁的声音响起。
不空老人闭目打坐,上衣滑落,露出腹部两张苍白的人脸。
「事在人为,」他温和地开口,悲悯中带着遗憾,「只可惜天机终究不可测。」
他想起半月前穿行于虚境时,将整个龙虎山笼罩在内的巨大黑球。
以及天空中,那扇印着无数神秘花纹的大门。
他谨慎了八百年,本该继续谨慎下去。
却还是推开了门扉。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切。
能窃取天机为伞,走回冀州寻找命定之人,已是万幸。
雨幕下,「沙沙」的声音响起,老人全身颤抖起来,每一丝肌肉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挣扎。
下一瞬,身躯化成无数盲目的蠕虫,「哗」的一声崩解,散落一地。
空旷的山谷里,传出一声叹息,似是遗憾,也似担忧。
「此劫不可避。」
8
空了大师离开后,我思绪万千。
师父疯魔之后,为什么唯独没有杀我。
所说的礼物,又意味着什么。
「归璨,」我叫住他,「三天后,陪我回坠仙门吧。」
逃避无用,我终归要回到那个地方。
张归璨有些意外,随即笑答:「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无数尸体搭成的高台上,师父望着我,双唇无声地张合。
梦境的最后,天空开裂,黑雨浇灌而下,人间化成一片汪洋。
先是冲刷掉修为,再是血肉,最后连白骨都无法存留。
三天后,张归璨找了辆马车,与我同行。
我不解道:「为什么不缩地成寸或御剑飞行?」
「之后或许有恶战,须得以逸待劳。」他耐心地解释,「况且也不算荒废,我要教你样东西。」
我讶然:「龙虎山绝学可以轻传吗?」
他苦笑:「值此危局,何必拘于门户之见。更何况,那是我自己的道术。」
说完,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大圆,又在圆内戳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点。
「如空了大师所言,这个大圆是天道,修道者们就是圆上的点,无论修为再高,终归跳不出这个圆去。」
我问:「归璨,你是哪个点呢?」
他摇摇头:「我不在这圆上。
「我天生窍穴不通,无法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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