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健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神外医生手记:脑子的事,没小事! > 第 7 节 被家属用爱困住的人

     面对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患者,他的家属却差点打了起来……

病人的妹妹说他媳妇居然给他用兽药治病分明是要害死他啊!

一个周三早上的 8 点,我心情很好地去接急诊的白班。

夜班的常大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哥。接他的班比较踏实,病人照顾处理得都比较好,很少有闹事的情况发生。

他看见我过来,很惊讶,又有点儿惊喜。细微的表情变化转瞬而过。

他突然有点儿面带愧疚地微笑着对我说,表情一如既往地那么和蔼可亲。

「小杨啊,有个特殊病人,得和你交代一下!病情有点儿复杂啊,我和家属说了,白天你带着他做个核磁看看,一个胶质瘤术后的病人。核磁我都给你约好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当时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以为只是流程上复杂的病人,却没想到他居然给我留了个这么大的雷。

现在想想,每次去急诊接班的时候,仿佛就像在开盲盒,你真的不知道,接班时交给你的病人,到底是个炸弹,还是个蛋糕!

常大哥专门带着我到病人床旁来交班。

常大哥 45 岁,是我们的老大哥,按道理这个年纪早不该出急诊了,然而常大哥乐此不疲,没见过他和同事或病人急过脸,每次说话都轻声细语,和蔼可亲。术前谈话交代病情,很容易说到家属的心窝子里面去,以至于很多家属见到他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经他手管理的病人,几乎没见过有投诉什么的。科里其他大夫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神沟通」。

对于刚上班没几年的我来说,他的应对处理方式,是我的学习的榜样。

但是,和他接班的那一刻,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种不安。

常大哥来到患者家属面前,我看到一位穿蓝衣服的女人,60 多岁左右,常大哥对她说道:

「您好,大姐,昨天晚上和您说的您都知道了吧,我要下夜班了,这是杨大夫,他将接替我值白班。」

女人很客气地回应了常大哥。然后看着我,很快打量了一番之后,客气地说道:「杨大夫,您好,我是 2 床贾建国的家属,今天麻烦您多照顾照顾。」

我一看病人,立马心冰凉冰凉的。这不对啊,这个病人好复杂啊,一个半昏迷的病人,切了喉管,床头还用着自己带来的呼吸机。这可很严重啊,看着奄奄一息的样子。

常大哥接着把我带到一边,说:「胶质瘤,15 年左右做的开颅手术,术后放化疗也做了,现在估计是复发了,没什么治疗价值了,家属非要做个核磁,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复发。」

我大致对病人做了个基础的查体,半昏迷的意识状态,呼吸机模式 PSMV。血氧不是很高,听着喉咙里面呼呼的声音,这个痰液也不少啊。

我对常大哥说:「常哥,让我带着去做核磁,你这怕不是搞笑吧?做核磁的意义是什么?为了明确诊断?还是下一步治疗?」我真的很犯难啊。

常大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杨啊,这个病人,估计就你能带着去做核磁了,我昨天晚上和家属絮叨了一晚上,让家属放弃治疗得了,可是家属怎么都不干,这个病人有几个姐姐和妹妹,目前这个是大姐,另外几个家属目前不在这里,你看看吧,反正我和家属没说死,能带就带,不能带也就算了,核磁约的是下午 3 点左右。」

本来还想和常大哥再细致地交办一下,结果,急诊室那边来了病人,需要紧急缝合处理,我就赶紧忙活其他的病人去了,常大哥也就下夜班了,看着他这么疲惫,我也不好意思再浪费他的时间了,有问题电话再沟通吧。

急诊的节奏就是这样,不忙的时候,没啥事情,我可以把急诊抢救室和急诊输液室都逛一圈,悠闲地看看病人有没有事,但真忙起来的时候啊,连把头抬起来看看手表的时间都没有了。

转眼就到了上午 10 点多,抢救室护士给我打了电话:「喂,杨大夫吗,抢救室 2 床家属想找您问问核磁的事情,您赶紧过来一趟吧」。听到这个偏稚嫩的声音,是护士小陈,刚上班没 2 年,电话那头她口气里面明显带着催促和焦躁不安。

我心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了。我看了看诊室里面,确定病人都已经处理完毕了,赶紧跑去抢救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病人的所有亲属,4 个人,3 个女人,1 个男人。

这都是后话了,说实在的,当时那个场景,一下子见到那么多家属,你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交班时候见到的那个蓝衣服女人,是老贾的大姐。然后是他的二姐三姐,以及老贾的哥哥(排行老四),老贾排行老五。

其实,交班的时候,我真的没有细致地好好看看老贾。彼时过去,见到这么多家属,我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儿怂的,我想换作任何人都会有点儿害怕。

毕竟,急诊抢救室的那个环境,真的是太乱了,虽然有 8 张床,可是经常因为各种


     原因,加床加到十几张。那个时候还没有疫情,家属随便进入,10 个病人加上家属,另外加上护工和医生护士,有的时候真的很乱,声音嘈杂到我一进去就本能地觉得头疼。

这次见面的是二姐,她照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大概是觉得我看上去很年轻,有点儿轻蔑地问道:「你就是杨大夫,我弟弟贾建国这个病情怎么处理啊?不是说做核磁嘛?你们安排到什么时候啊?」这个二姐个子不高,脸有点儿黑,一看就是很严肃的模样,留着一个到脖颈部的卷发,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我心里当时就咯噔一声,这到底几个家属啊,怎么常大哥没给我说啊。

那个时候家属还不兴戴口罩,所有我能清晰地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赶紧安抚一下说道:「这个您先等我具体再看一下病人,评估一下能不能去做核磁吧。」

我第一次仔细看了一下老贾,这个即将和我打交道 40 多天的病人。

很瘦的一个男人,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胡子茬很多,看上去 60 多岁,身高约莫 1 米 7,因为那张床根本没有占满。两眼放空地斜看着天花板,眼神毫无光泽,空洞洞的,嘴巴大张着,脖子处通过气管切开套管,连着床头边上的呼吸机,呼吸机整体是个灰色的,很小巧,不是我们临床工作中常见的那个体积巨大的呼吸机。我现在想想,当时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就是那个黑色的呼吸机和二姐嚣张的态度。

我看了看呼吸机的模式,属于人机联动的模式,通俗来说,老贾呼吸费力,靠自己不能完成每一次的吸气和呼气,每次呼吸机器发的力更大。

说实在的,第一次见那个家用呼吸机,我连那个厂家的牌子还没看清楚呢,所以机器我真的不会调。但是我做了个简单的测试,就是把呼吸机拔掉以后,看看老贾的血氧怎么样。这一脱呼吸机啊,老贾明显出现了缺氧的表现,还不到 5 分钟,血氧指标就从正常的 99% 掉到了 85%,脸色也变得有些青紫,我赶紧给老贾戴上呼吸机。我使劲儿掐了一下老贾,他的手能很快地收缩,说明对疼痛的刺激还是有反应的。但是任我怎么拍打和呼喊,老贾对我没有做出回应。

充分评估过之后,对二姐他们说道:「我知道常大夫都和你们家属交代过了,老贾这个病人,可能他没说清楚,这个病人现在太重了,可能不能去做核磁检查。脱了呼吸机,血氧……」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过得多么煎熬。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个二姐立刻翻脸,指着我就骂了起来:「怎么就不能做核磁检查了?你看了吗?凭什么不能做啊?你们说好的带我去做的,怎么到你这儿就不算数了啊?」跟机关枪一样,丝毫不容许我还嘴,我的天啊。二姐这么一发声,直接把我搞懵了,更让我懵的是,本来照顾老贾给他喂饭的大姐三姐,全都过来了,三张嘴一起对着我,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我真的慌了,那一瞬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二姐甚至还有推搡我的动作,「你什么大夫啊,你看我弟的病情了吗?你什么素质啊,什么都没看,就说做不了核磁!」见二姐起劲儿,那个三姐也来劲儿了:「你们常大夫答应我的做核磁,凭什么你就做不了,叫你们院长过来,有你这样的大夫吗?什么素质啊?」

抢救室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旁边的家属全都投来了好奇的眼光,看这架势,旁边输液的护士们赶紧上来劝说。我知道不能激化矛盾,眼看着围观的家属和群众越来越多,我赶紧说道:「这样,您先消消气,我再评估一下,然后和常大夫通个电话,一会儿再回复您好不好。」大概这么个意思,在我的反复劝说下,家属终于消停了一下,同意了我的方案。

我现在终于明白当时常大哥的微妙表情变化,以及小陈护士为什么那么紧张了。

从抢救室回到诊室以后,我愤怒地给常大哥打电话,劈头盖脸地质问道:「常哥,这样的病人怎么去做核磁检查?血氧都维持不住,你干吗跟他说要做核磁啊?」我当时真的很愤怒,因为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千万不要去做承诺,不然你让接班的兄弟怎么办。

「你是回家休息去了,让我怎么搞?」我仍然愤愤不平地继续说道。

听我说完了,常大哥还是比较和蔼地和我说话,只是口气里面带了几分抱歉之意:「小杨啊,首先真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啊,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我其实就和家属说过这个住院和核磁检查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了,不过家属坚持要求做,我和家属说你看这大半夜,哪儿去给你做核磁啊,只能等白天再说了啊,我是这么说的啊。没想到家属拿鸡毛当令箭了。对了,你签字再和他们说一下吧,包括去路上的风险,他那个媳妇儿好说话一些,尽量和病人媳妇儿交代病情啊。哥对不住你啊,回头请你吃饭啊。」

常大哥果然是神沟通,就没见他发过脾气,倒是我这个毛头小子,动不动就发火,三言两语,虽然我还是不满意,但是不那么生气了。很快,我就冷静下来了,安慰自己:「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冷静思


     考一下!」

不过,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病人的媳妇,刚才我怎么没见到?」

好家伙,老贾老贾啊,3 个姐姐 1 个哥哥,还有个媳妇没来呢,这家庭关系,有点儿复杂啊。

我冷静思考了一下,急诊白班,有什么问题都得我来处理,已经上班 5 年的我,必须得学会处理这些特殊状况,每次都叫主任,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我再次去找了老贾的家属,这次比较理性地和他们说这个问题。

又看到了那个二姐,虽然心里有点儿害怕,但是我还是得鼓起勇气去沟通一下。

我说道:「老贾现在病情确实很重,想必你们都心里都有数,我先冒昧地问一下,咱们做这个核磁的目的是什么?」

二姐激动地说道:「杨大夫,我知道老贾病得很重,我们现在就想知道,老贾到底是胶质瘤复发了还是脑袋里面是水肿?我得让那个贱人知道,我弟弟脑袋里面就是水肿而已!」

我继续说道:「好的好的,那么我就知道了,现在情况是这样,我们可以尝试去做一下这个核磁,但您知道,做核磁的时候,这个呼吸机是带不进去的,核磁大概需要 20 分钟左右,老贾能不能撑过这 20 分钟,是这个核磁的关键。」

家属看我说得很专业,便专心地听我讲话,包括那个没怎么说话的老贾的哥哥。我注意了一下,他一直比较理性,没有像几个姐姐一样撒泼。

「我们可以尝试先让老贾间断脱呼吸机试试,是间断的,比如脱 3 分钟,然后给他接上呼吸机,然后脱 4 分钟,给他接上呼吸机,然后脱 6 分钟,再接上呼吸机,这么反复刺激他自己的膈肌呼吸肌,最后能够耐受到 15 分钟左右,我就有信心带他去检查这个核磁。」我继续说道。

没有办法,初来工作的头几年,我的其中一个任务就是辅助病人外出检查,经常有很重的病人,没有自主呼吸,甚至都没有自主血压,带着这种病人外出检查,无疑是很麻烦的。做好了,不会有人夸你,做坏了,病人死在核磁或者 CT 室里面,或者死在半路,于自己于家属都不好交代。

这种濒死或者病情极度不稳定的病人,有的时候,外出检查,真的很有必要,为的是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但是老贾这个病情,我觉得,没什么必要,然而,看到这么蛮横不讲理的病人,我真的没什么对付的办法。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带过心肺复苏的病人做 CTA,找到出血原因并且成功挽救了患者生命。甚至有一次带过实质上已经死亡的患者做 CT,患者车祸外伤,家属来了不听任何劝解,就是要求做检查,死也查明个死因,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怎么熬过来的。可能对现在的我来说,我会义正词严地拒绝吧,但是对于 4 年前的我,每天活在谦卑当中,过得小心翼翼,每天谨小慎微,就是怕犯各种错误。

4 个家属一听我这么说,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大姐赶紧说道:「好好,就这么办!」

我还是长了个心眼,又继续说道:「你们家的情况我看比较特殊,老贾的媳妇在不在,需要你们都签字,路上是有窒息的风险的,万一不行了,这个核磁就不做了,或者做到一半不好了,我们就赶紧回来。但是……」我看了一眼这 4 个兄弟姐妹,「无论何种原因,因为这次核磁检查对老贾造成的伤害,你们必须自己承担,和我无关!」我写得义正词严,但是当时的感觉是我说得十分没有底气。出乎我的意料,大姐和二姐异口同声地说道:「做,我们无论如何都做这个核磁。」

然后扭过头来,面部严肃的二姐对她三妹说道:「给那个贱人打电话,让她过来签字。」那个三姐我忘记长什么样子了,她是那种生气起来,六亲不认,嗷嗷叫唤和你嚷嚷的那种,立刻听二姐的吩咐打了电话。可没承想,电话打了半天,对方不接。

这可把她气坏了,她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说道:「这个贱人,又不接我电话!」

二姐面露凶相和我说道:「杨医生啊,我们家里人有点儿过节,这个电话给您,老贾的事儿啊,本来我们姐几个签字就能决定的,但是你非要让她也来签字,奈何他还有个贱女人,这电话你自己打吧!」

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正疑惑的时候,小陈护士眼尖手快地说:「就是把人叫过来签字吧,我来打。」

哎,这个小陈护士,关键的时候还真是不马虎啊。真得感谢她啊。

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位个子不高的女人,肤色偏黝黑,戴着眼镜,挎着个背包,这个时候,外出检查风险告知书,我已经让提前让老贾的 4 姐弟签好字了,4 个人分别签字,并且按了手印。

矮个子女人过来以后,面部严肃,都不带正眼看这几个她的妯娌的,电话里面知晓了事情后,单独和我说道:「您是杨大夫吗,我们借一步说话吧。」她跟着我来到诊室,在诊室里面仔细看过风险告知后,在上面一笔一画地签了字。她一直不怎么说话,我意识到,她们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不对付,我小心翼翼地问


     道:「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怎么回事,但是老贾姐姐们态度可有点儿不友善啊。」

没承想,她听到我的话以后,先是一愣,继而又很平静地说道:

「杨医生,她们是不是跟您犯浑来着,我就知道,她们就这个样子,我和她们完全没办法沟通的,您看我现在和她们都不说话。我刚才要是在那儿多待一会儿,肯定又得打起来。」

见识到家属的厉害之后,我也不敢怠慢了,总得把这个事情解决掉的,毕竟是自己值班啊,问题总得解决吧。当然,对于这种可能发生潜在医患冲突的病例,在经历过一次她们的暴风骤雨之后,我赶紧把情况汇报给了主任和掌管医疗安全的领导,他们的意见,就是先安排做核磁吧,能做就做,不勉强。

经过我的间断脱离呼吸机的测试,发现老贾的自主呼吸其实还是可以的,只是长时间依赖呼吸机,自己的肌肉不好好工作了。到下午 1 点的时候,老贾已经可以脱了呼吸机后靠着氧气吸入时间达到 15 分钟,血氧维持在 95% 左右。这是好情况,靠着这个简单的测试,我几乎在所有病人里面屡试不爽。然后下午 3 点左右,摘掉了老贾身上所有金属物品,并且特意将床更换成核磁共振室特有的塑料床。

核磁并非常规检查,每个检查部位短则 15 分钟,长则 30 多分钟以上,所以都是预约制的,本身并不是适用急诊检查的。通过跟核磁室的同事好言好语甚至低三下四搭人情般的沟通,终于在下午 3 点,我拿着 2 个氧气袋,手持简易呼吸器(俗称的皮球),护送着老贾进去了核磁室。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老贾手中的脉氧仪,看着上面的读数,同时不停地看着老贾嘴唇的颜色,真的,每带一个复杂病人去做这种检查,我每次回去都是一身大汗。

脉氧仪有的时候读数是不靠谱的,这是我的经验,所以病人口唇的颜色观察最为重要,另外,还得注意气管里面痰液的声音,像老贾这种半昏迷的病人,有的时候,5-10 分钟就得吸痰一次,简单一团痰液出不来,就会对病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悬着心完成了该做的序列,终于顺利地出了核磁室,老贾气管里面的痰液已经很多了,听着声音呼噜呼噜的,得赶紧送去抢救室里面吸痰去了。

我还需要跟家属交代情况。到了下午时分,已经和他们交手 2 次了,我似乎也察觉到,老贾的二姐有实质上的控制话语权。我重点找到了二姐,和她说道,核磁刚刚做完,明天就能出结果,今天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老贾还是很配合的。

完成了这个核磁,我感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了。这个核磁做得真的好艰难,在核磁室里面的时候,因为那个指尖脉氧仪不能拿进去,老贾的血氧指标全靠我自己来评估,因为头进去到机器里面了,我只能攥着老贾的手,看指尖的颜色,真的属实不容易啊。

其实,当时我就看到了核磁结果,老贾右侧额颞叶部位,又长出了一大团「东西」,而这个东西,绝对是个不好的东西,在我看来,那个就是复发的肿瘤,然而报告未完全出来的节骨眼,面对这样的家属,我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

白班,从早 8 点到晚 6 点,终于处理好了老贾这个病人的一切事情,我把病历一点一点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再和接班的医生仔细交代病情,细致到我和家属说了什么话,承诺了什么事情,没承诺什么事情。

最后,在我反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我才放心地下班回家去了。

哦,心好累的一天啊。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去急诊夜班,两方家属竟然差点儿打起来,就在抢救室里面,并且连警察都叫了过来。

在我不在这个 24 小时里面,老贾的病情非常平稳,甚至家属都没有去找急诊神经外科的大夫几趟,只是例行常规地输液和开药。

然而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6 点,我去接班的时候,我真的很头疼,我一想到有这么个病人和他那一堆难缠的家属在等着我,我真的不想去上这个班了。然而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可能是第一天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比较长,家属们都认准了我,我一上班,家属就过来问我病情。问我那个核磁的情况怎么样,毕竟 24 小时了,结果应该出来了。

老贾的病史资料很容易就了解了,可是他家里的具体情况,我真的是花费了接近 2 周才了解完全。贾建国,男性,55 岁,2015 年因为反复发作头疼及肢体无力,就诊于某军队医院,检查发现颅内占位病变,考虑胶质瘤,就做了手术,术后病理胶质瘤,WHO 分级 3 级。其实就是性质不好的意思。

我国脑胶质瘤发病率大概为 5-8 人/10 万,5 年病死率在全身肿瘤中仅次于胰腺癌和肺癌。然而,尽管做了很多研究,脑胶质瘤的发病机制仍然不明确,目前能确定的两个危险因素就是——暴露于高剂量电离辐射和于罕见综合征相关的高外显率基因遗传突变。治疗方案虽然很多,然而平均


     生存期 15 个月左右。当然也有活到 10 多年都没事的,但那是少数情况。

手术后家里人给他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治疗,放疗,靶向药物治疗。然而,短暂稳定了 2 年之后,老贾的病情还是进展了。家附近的医院经常去,经历过手术后颅内病情减轻后的欢欣鼓舞,到放疗的各种副反应,经历化疗药物的各种呕吐的反应,配合治疗了 1 年多的时间后,老贾就没有再去医院系统治疗了,只是吃医生开的那几种靶向药物。老贾就像一个被时间慢慢冻住的人一样,之前好转的那些症状又逐渐慢慢围了上来,从四面八方,挥都挥不下去。

慢慢地,老贾逐渐失去行动能力,瘫在了床上,再慢慢地,老贾无法正常进食,无法顺畅咳嗽咳痰,老贾被送去急诊,被切开了气管,插上了呼吸机,老贾被下了胃管,每日通过鼻胃管往胃里面注射那种容易消化的米糊糊,但即使是这样,疾病的魔爪依旧没有放过他,一天晚上,他因为咳嗽咳痰不顺畅,被 120 拉走了,然后送到了我所在的医院的急诊科。你以为简单吸痰就没事了,实际并非如此。事情原本就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就是老贾生病的大概的故事,很容易就搞懂,至于老贾的姐姐哥哥们和他媳妇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却无从考证。因为,其实她们并不信任我。

破天荒地,老贾的媳妇和他的姐姐们第二天晚上全都过来了,她们要等我的一个说法。因为做的不是增强的核磁,但是单看核磁图像,我请示了二线医生会诊之后,我很谨慎地看了报告,认为复发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很委婉地向她们说了这个事情。在抢救室 2 床的床边,我咬了咬嘴唇,因为戴着口罩,其他人根本看不见,我有点儿紧张地说道:「这个情况啊,我今天刚来的时候,仔细看了片子,也让我们主任看过了,并且结合报告诊断,考虑老贾颅内的肿瘤复发的可能性比较大。」她们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真的很紧张,生怕说错了什么又会让她们雷霆发作一次。

出乎我的意料,她们居然并没有大吵大闹。

然而我走出抢救室还没有 5 分钟,小陈护士又给我打电话了:「打起来了,快打起来了,杨大夫您快过来看看吧,2 床家属吵得很凶,像是要打起来……您赶紧过来看一下。」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感觉有一股血液冲上头顶一样。我撂下电话,使劲儿往抢救室的方向跑过去。

我一过去,妈呀,现场一片混乱,保安响应很快,很快就到了。围着双方控制秩序。嫣然就是 3VS1 的局面。

老贾的 3 个姐姐对着老贾的媳妇破口大骂。

大姐和三姐骂得最凶了:「你个贱人,如果不是你,我弟弟能活得更好,哪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副模样,都是你害的。」

三姐也骂道:「贱人,把我亲弟弟害成这个样子,你还好意思想拉他回家,想都别想,门儿都没有。」

我是第一次听见他媳妇也骂人,声音很大:「我真的受够你们了,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都是你们,你们到底要怎么样,要把我们娘儿俩都逼死吗?建国已经这样了,还要把我们娘俩都拉下水是吧,你们存的什么心啊……」

那个场面之混乱,若不是护士劝着,真的怕是要打起来。

保安搞不清什么状况,只能去维持秩序,将她们拉开,确保她们不动手,但是争吵继续进行。

二姐看着老贾,眼眶红红的,突然直接嚷嚷起来:「报警吧,报警!你这个贱人,害人精,让警察来收拾你吧……」说着打起了 110。

老贾媳妇也真是厉害,1 对 3 丝毫不落下风:「报警啊,你报啊,让警察来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我看你好意思吗?」

……

很快,警察也过来了,我只是在旁边看着,我插不进去嘴啊,这个病人我刚接收不到 2 天,很多细节我都不知道啊,我能怎么办啊?

警察来了之后,只是维持了秩序,查询案底之后发现她们不是第一次因为争吵报警了,了解完前因后果,看到她们并没有动手互相殴打的意思,便告诫家属不许在医院大吵大闹,然后警戒几句就走了。

这个我和我想得差不多,清官难断家务事,110 过来也解决不了家庭问题啊。这 4 个女人虽然吵得很凶,但是仔细观察,她们丝毫没有要动手厮打的意思,哪怕指着对方的鼻尖骂,充其量只是想要激怒对方而已。

4 个女人也累了,不再吵了,老贾的媳妇被护士和她们分开了。随着警察和保安陆续离开,看热闹的其他家属也都散去了。这一波争吵啊,我的头都大了,怎么管啊。

争吵之后,已经是夜里 9 点多了。我很忙碌,不停地在缝合、清创、接诊打架外伤的病人,我来回奔波在抢救室和缝合室之间,猛然发现一个女人一直在静静地等在我的门诊。10 点左右,我忙完了,这个女人走了进来。我一看,是老贾的媳妇啊。

「杨大夫,看您挺忙的,不好意思打扰了,想和您聊


     聊。」老贾的媳妇很有礼貌地和我说道。

我说:「好的,你坐吧。」我不了解这个女人,始终带着警戒的心理对待她。是啊,毕竟刚才见识过她的厉害了。我可不要招惹她啊。

「杨大夫啊,您刚才看到了,我们这一家子多丢人啊,我都习惯了,我刚才真是不愿意和她们争吵的。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我来呢,就是想问您个实话,老贾那个脑瘤,是不是复发了啊?」老贾媳妇似乎还没有缓过来,有些疲惫地和我说道。

我很警惕,小心翼翼地说道:「看片子大概率是复发了,肿瘤长大了,周围水肿很明显,压迫了重要的脑组织和神经,导致了这个样子。」

「哎,我就说呢,就说复发呢,那姐几个就说不相信,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呢,刚才还和我掰扯,为此吵了一架,我早就说老贾复发了,她们姐几个非要说是水肿。」老贾媳妇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你们家里人到底什么意思呢,是治疗还是不治疗了啊?可是他这个状态,也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案了啊」我迎合着她说道,顺便试探她的态度。

「啊,杨大夫啊,您是不知道啊,为了老贾,这几年我可是没睡过一个好觉啊,每天早起晚睡地照顾建国,伺候建国,你说这姐几个还不满足,我真是心里憔悴啊。」说着说着,老贾媳妇甚至激动地哭了起来。我赶紧拿出纸巾给她。

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说过,每个癌症家属背后都有一个丰富的故事。

可能是一开始,我们不认识,聊天时防着对方,聊了半天,也没有说太多细节。我也没有获取更多更有用的东西。

结果,没承想,老贾媳妇儿刚走。

过了不到半小时,那个二姐就过来了。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我对她真的没有好印象。

我很生硬但又不失礼貌地问道:「您好,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二姐面无表情地和我说道:「杨大夫,您好,刚才那个女的没和您说什么不抢救不治疗的话吧。」

我说道:「没有啊,就是常规地询问病情。」

「哦,对了,您说老贾那个核磁报告到底是复发还是水肿呢?有没有可能就是水肿呢?」二姐又用疑惑以及很生硬的口气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给您解释得很透彻了,我们高度怀疑那就是肿瘤复发。」我淡淡地说道。

「杨大夫,有没有可能就是水肿呢,如果是水肿,是不是好治疗些呢?」

她完全听不进去我说的话,我只能重复之前我的回答。交谈不欢而散,好在没有冲我再发飙,我真的是害怕了。对于治疗意见,她们不认可。稍微有不满意,就会冲护士大呼小叫,经历过警察保安风波,院里也拿她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尽量满足她们三姐妹的要求。谁都不敢招惹她们,似乎。

在抢救室的前几天,我们几个出急诊的大夫轮番和家属交代病情,无非就是告知患者家属三姐妹,胶质瘤复发,除了手术没有任何办法,然而老贾的病情状态,又不耐受那么大的手术操作。

然而三姐妹完全听不进去,我们只能按照水肿去治疗。这么熬着,一天一天又一天。

每一天在急诊上班,我心理压力都特别的大。生怕哪里不满意,又被她们咆哮一通。急诊的那 3 个兄弟,包括常大哥,每天上班就是和她们对付着,痰液多了吸痰,发烧了退烧,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科里的二线轮番下来做工作,讲了半天,什么都听不进去。

现在三姐妹的要求就是,你说复发,那你就给我安排做手术,做了手术取了病理做了活检,看到病理报告,我们就承认是复发。否热,就按照脑水肿治疗。

真的是活久见,遇见这么三个不通情理的姐妹。真的是无语。

可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我发现几个问题。

第一、只要是对患者有利的操作,别管多贵,三姐妹毫无条件地支持,但是,毫无例外地,费用由老贾媳妇支付。而老贾媳妇,也没有任何怨言地去支付这笔费用,虽然花费得并不多。

第二,就是坚决不回家。无论你说什么治疗没有意义的事情啊,人家就是听不进去。

第三,只要你敢谈做手术的事情,老贾三姐妹会毫不犹豫地签字做手术。但是,我们都知道,手术甚至会加速老贾的死亡。

但是同时我们也知道,这么个刺头家属,那个科室敢要,那个科室敢接,谁都不敢要,谁都不敢碰。主任、医务处、急诊科主任都请示了,110 报警都报过了,这么个刺头病人家属,怎么处理是好。

就这样相处了 10 天左右,我发现一个规律,二姐拥有话语上的主导权,大姐心比较软,但是没有主心骨,只听二姐的,三姐就像二姐的打手一样,只要一声令下,绝对完全输出。

但是这 10 天里面,我也发现,这三个姐妹和老贾媳妇,完全把我认定为老贾的主管医生了,其他医生值班的时候,完全不去找他们,或者最多开个药输个液。仅仅如此。




     我从来没想到过我能完全获得三姐妹中二姐的信任,是大概一个星期后,老贾的气管切开的地方渗血了。在常大哥的班上出现的,可是常大哥只是简单地做了换药处理,到了夜班,又是我的时候,伤口还是在渗血。二姐很不满意。

她们三姐妹也不是经常有时间都待在一起的,她们也排班,除非有重要事情需要商量才都会聚到一起。碰巧那天又是大姐看护。

大姐找到了我,说道:「杨大夫,你赶紧给我们看看啊,这个气管切开的地方老是渗血,怎么处理啊。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赶紧过去看了,确实,气管切开的地方因为肉芽组织破裂的原因有些出血,但是问题不大,暂时不需要缝合处理的那种。但是需要进行伤口压迫治疗,我于是找来了油纱、剪刀、气切纱布,这些专用的东西,戴上头套,轻轻抬起气切套管,然后很厚实地垫在下面。因为老贾的床不高,我个子很高,气切管道得侧着扒开,很是费劲儿,尤其费腰,用了半个小时左右,我清理周围的脏东西和破溃的肉芽组织,清理干净后,再垫上油纱,围成一个环形,再垫上厚厚的气切纱布,终于压住了,老贾原先那个被痰液浸泡到发黄带黏液丝的恶心的纱布被我恶狠狠地丢到了黄色垃圾桶里面。得益于我长期在 ICU 管理病人,并且经常做气管切开的缘故,我的手法非常熟练。大姐看我一番操作之后,脸色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后来我又换过两三次,老贾那个地方的伤口慢慢又长好不出血了。我不知道的是,正是我这换药的一个不能再简单的操作,彻底俘获了大姐和二姐的心。

她们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了,我明显地感觉到,是在有一天晚上,大姐和我说道:「您知道吗,杨大夫,我们能感觉出您和别的大夫不一样。」我当时并没有觉出什么,只是她发觉对我的称呼用语从你变成了您。

三姐妹不再折腾了,逐渐开始和我掏心掏肺。

每次我值班,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她们都会主动过来和我聊一会儿。唯独不能提到老贾的媳妇,提起来她们姐三个就会很生气。

见我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一些了,我有一次尝试着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恨老贾媳妇呢?」

二姐有一次和我说道:「杨大夫啊,你是不知道啊,老贾刚查出来胶质瘤的时候,我们有多焦急啊。我们就这一个最小的弟弟,从小爸妈走得早,嘱托我们一定照顾好这个弟弟,我们真的是用尽了全力去照顾弟弟。弟弟也很努力,最后成了工程师,没想到 50 岁的时候得了这么个病。」她罕见地露出了慈爱的表情,像心疼孩子的父母一样,「本来弟弟的生活我们不想干涉,我们和他媳妇一起,先找了最好的部队医院做了手术。可是您也知道,这个病啊,手术完之后没完没了的,化疗放疗啥的,动不动就复发。您知道吗?我们想着弟妹一家不容易,我们姐妹多,就一起凑了 60 万,一起用来给这个弟弟看病,您猜怎么?您知道吗?那个贱人居然把钱拿去海南买了房子,房子还写着她孩子的名字,不去给我弟弟看病,还带着四处去玩儿去,一点儿都不好好治病,最后搞得一直在家里这么拖着,眼看着活生生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给耗成了这么个瘦老头,你说我们能不和她急吗?」

我听了很多,当然这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无法考证,但是我得到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三姐妹打算就这么跟这个贱人媳妇耗着,绝对不会提放弃的事儿,该花钱都是老贾媳妇花钱,毕竟她们三姐妹拿出了 60 万,平时小打小闹的补贴也不少。只要不放弃,耗着,能耗多久就耗多久,其实她们也知道是胶质瘤复发了,因为前几天她们已经拿了片子去找了当年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去看,也得到了复发的结论。她们之所以坚持声称是水肿,就是要求积极治疗。能住 ICU 就去 ICU,1 天 1 万也愿意住,只要能让那个贱人花钱,耗费多少精力她们都愿意。

这么一讲,很多道理我似乎就明白了。

当时,我对老贾媳妇就生出一阵难以自制的厌恶感,十分反感,这个女人,装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种人啊。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二姐也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诉求,就是等床住院,坚决不会放弃治疗。

没想到,第二天,老贾的媳妇也找到了我,她每天都会过来,缴费取药,这是每天的必要任务,然后和我了解一下病情。交代完病情,我也聊了几句,最后快走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道:「对于老贾,您的治疗方案到底是什么个样子呢?老贾这个样子你看着不难受吗?我听老贾二姐说了,给了 60 万治病,为什么还会让他的病情复发呢?」

听到我这么问,她很吃惊,估计是我知道了这个事情。我有点儿鄙视地看着她,想听她怎么狡辩。没承想她的一系列回答也令我心头不是滋味。「杨大夫,是建国他姐姐说的吧,杨大夫,您真信吗?您不妨听听我的版本。」她非常淡定地说道,「其实我和建国结婚以后还是过得非常幸福踏实的,儿子 24 岁了,马上也该结婚了,如果没有建国得胶质瘤这个毛病,我们的生活会过得非常


     幸福。建国是个工程师,我是个老师,只有一个儿子,生活不可谓不幸福。然而天降疾病,建国得了胶质瘤,刚开始,手术之后效果还是非常好的,手术后的一年里面,我们检查放化疗治疗,因为建国的胶质瘤是 3 级嘛,随时都有可能复发。我们真的坚持了 1 年多呢,这个病其实对我来说,手术只是第一步,手术后的放化疗才是真正的噩梦。尽管手术完美保留了功能,但放化疗引起的反应却导致了更多功能的丧失。她们是不是说给了 60 万块钱,哼哼,是不是说我们在海南拿钱买了房子,不去给老贾治病呢。其实老贾术后第 2 年,我们夫妻俩就商量好了,这个病再怎么治都是治不好的,3 级的你懂得,迟早会复发,到第 2 年,老贾就知道自己复发了。那个时候,在术后这 1 年多里,是谁在照顾老贾,是我啊,天天晚上起来伺候老贾吃药,带老贾跑东跑西,我们去了很多医院的,你以为都不需要花钱的吗,我们真的感谢他的 3 个姐姐,付出了那么多,给了 60 万,可是海南的房子是我们用自己的钱买的,我和老贾商量好了,直到复发之前,拼命地去游山玩儿水去,尽情地去享受生活,这是我对老贾的承诺,我都做到了,不信您看看,这里面有照片,我手机里面有上千张照片,你看看我把老贾照顾得多好,最好的时候老贾体重达到了 160 斤啊,你看白白胖胖的呢。」说罢,给我看了手机里面的照片,我一看,可不是嘛,每一张照片上老贾都开心地笑着,那是老贾吗,和现在的老贾真的判若两人啊。看了很多照片,我不禁又疑惑起来。

「您光听她们的说辞,照顾一个癌症病人,得付出多少努力她们知道吗,以为就拿出点儿钱就了不起了。就知道瞎指挥,我们自己家的事情,我们自己做主。这 2 年每一天我过得都提心吊胆,我担心老贾复发啊,结果最终不是还是复发了吗,我和老贾说了,不去医院再做开颅手术了,没有头的,中医中药各种土办法,我们没少花钱啊,可是这个病他治不好啊,她们就是不信。我说什么都不信。」

听了老贾媳妇的话,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的,当时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我真的相信老贾或许曾有一段时间过得真的非常幸福。我或许不该在心里这样骂老贾的媳妇。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相信谁的。

结果,没几天,下一个班,我又见到二姐,聊着聊着,我问道:「老贾媳妇不是把老贾照顾得挺好的吗?」好?好个屁啊!杨大夫啊,您是不知道啊,这个女儿恶毒起来有多狠。您知道我弟弟这个喉管不是切开了吗?不上呼吸机的时候,每天都需要做那个什么雾化吸入是吧,这个您懂。您知道这个贱人干了什么吗?不好好照顾也就算了,居然把兽医给狗用的药给我弟弟用,这个事儿连他儿子都知道,您说,这是人办的事儿吗?对了,您还别不信呢,我留了证据。说罢,她真的翻出来手机相册来,里面有张照片,我仔细看了看,是个氯化钠的盐水,专门有说明书,是给马和牛或者狗专用的盐水。听完之后,看到证据,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个也真是太过分了啊。

没想到过了 1 天,我见到了老贾媳妇,我直言不讳地把二姐的说辞说给了老贾媳妇听。老贾媳妇说:「杨大夫啊,您还说呢,为什么做了气管切开啊?不还是我送去医院里面做的吗?不做气管切开,可能老贾早就死了啊。我看您给换了伤口的药,弄得真是挺好的。您知道在家里护理一个气管切开的人有多难吗?最难的时候,我每两三分钟就得给老贾吸痰一次,晚上我真的熬得不行了啊,我是个教师,您看我提前办了退休了,我 50 岁就退休了,专门在家里照顾老贾,晚上得给他翻身拍背吸痰,我雇个护工吧,人家护工都不愿意干。那天晚上,老贾的雾化的盐水的药用完了,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楼下兽医店去买了那个药水紧急凑合一下。然后您就知道了,这个就成了我虐待老贾的把柄了。我当时有多难啊。我和老贾早就说好了,最后不行的时候就不治疗,咱们国家是没有安乐死啊,要不然老贾早就安乐死了。你看看让这 3 姐妹逼得,最后天天去我们家检查我工作,不让进去吧就打架,光吵架就吵过好几次了,报警也报过 3 次了。那天您不是也看到了吗?老贾不能说话表达以后,完全就是 3 姐妹替他做主,整天逼着我干这个干那个,我不是不干啊,你看看老贾现在还有个人样吗?我只是要让老贾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走啊!」说罢流出激动的泪水。

听完这个话,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验证,我特意去给老贾检查了身体。老贾的指甲里面干干净净的,老贾的后背也没有褥疮,老贾的腹股沟里面也干干净净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这种翻转结局又来了几次,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到底说在说谎,谁在欺骗我,我到底应该相信谁。

大概 3 周左右,老贾的病情逐渐恶化了,呼吸机的使用频率更高了,她的 3 个姐姐也不再闹腾了,对我特别地尊敬,也因为每次我都耐心地听她们把话说完,三姐甚至摸清楚了我的日常生活规律,几点下班,


     走哪个口出门,几天一个班,摸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一次专门在出口等着我,要送给我一盒茶叶,表示对我的感谢。那个时候,我哪里敢要,吓得够呛。以至于后来我每次下班都要绕道另外的地下室,宁愿走得远点儿,也不愿意碰见三姐。说实在的,这 3 姐妹,不投诉我就不错了,我哪还敢要她们的东西。

当然,我反复地每日上报老贾的情况。终于,医院开设了安宁病房,我充分发动自己的关系,用自己的人格担保家属不会闹事,最后顺利地让老贾住进了安宁病房。至此,老贾的这一风波终于落下帷幕。

10 天后,安宁病房的大夫告诉我,老贾安静地去世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贾真的有一批很好的亲人,她们都想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对老贾的爱,可是积极治疗是好的,难道放弃治疗就是一种罪过吗?

我觉得她们都是太爱老贾了,老贾真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然而,老贾的姐姐们和老贾的媳妇,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最终造成两方的亲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真的让人唏嘘不已。这个矛盾我尝试过,真的不可调和。

老贾走了以后,老贾媳妇有一天下午,特意给我送了一面锦旗,由衷地感谢我在老贾最后的 40 天时间里对他的照顾。至于老贾的 3 姐妹,自老贾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