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邻居家的小孩被野狗咬死了。
据说一张脸一身皮被啃得稀巴烂。
隔了几天，她的母亲抱回来另一个小孩。
说是捡来的。
可这个小孩，分明和被咬死的孩子长得一个样。
1
被咬死的小孩叫六六，七岁。在他出生的前一两个小时，她妈妈正躺在床上，因为宫缩的痛苦而哀号，他爸爸就被村长叫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他爸爸回头对她妈妈说：「孩子就叫六六吧，意思就是六六大顺。」
他爸爸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尸体是在村里东头的臭水塘里发现的。
据说是因为欠了村里太多人的钱不还，最终惹恼了债主，而将他扔在臭水塘里淹死了，但债主们坚决不同意此说法，说六六爸是因为对生活无望，投水自杀的。
六六妈听闻消息后，没哭也没闹，一个人把六六爸的尸体拖到后山的土坡下面，挖了个坑，就埋了。
六六妈不漂亮，一条腿还有点跛，村里人原本就看不起她，自她没有了丈夫的庇护后，更看不起她了。
但为了六六能够身心健康地成长，六六妈努力地去和村里人打成一片，除了要把自己家里的三亩苞谷地打理好，还经常要去帮村里其他人家里干活，为的就是让六六在村里能够过得容易点，不要被其他孩子和家长孤立。
六六出生时，是个很健康而且漂亮的孩子。
但是两岁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跌在一个堆满废铁的坑洞里割伤了脚筋，从此成为一个小跛子。
三岁的时候和同村小孩玩耍的时候，被不知道从哪里丢过来的石头砸中了眼眶上方，伤好了，上眼皮缺失了一块，一只眼睛永远也闭不上了，看起来很吓人。
四岁的时候，莫名被困在村里看瓜地的茅草棚里，茅草棚着了火，大家都以为他被烧死了，可是他全身黑灰地出现在村里，只是他的嗓子被熏坏了，从此只能发出粗嘎的声音，说的话谁也听不懂了。
五岁的时候，他又在去后山找妈妈的途中滑倒，伤了锁骨，一条手臂又废了。
六岁的时候，他就像是村里的孤魂野鬼，谁也不待见他，像个孤单的鬼影子似地窜来窜去。
七岁的时候，他被一群野狗围住咬死了。
六六的一生，多灾多难而短暂，村里人也很是唏嘘，也很同情六六妈，可是村里老人说，六六这属于意外横死，而且孩子太小，不能像大人一样举办土葬，而是需要火葬。
2
六六妈异常冷静，好像死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亲自抱了很多干柴到村子中心的空地上，把面目全非浑身是血的六六放在干柴上。
倒上汽油，然后扔了一根火柴在上面。
火焰一下子就蹿得老高，火势旺得就算站在五米开外，依旧把人的脸炙烤得痛。
当天晚上，我奉母亲之命，给六六妈端来一碗大肉。
「姨，我妈说这几天都没见你吃饭，所以让我给你送了一碗过来。你快吃了吧。」
六六妈看着碗大肉，眼眶忽然就红了。
六六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吃过大肉了，上次她被铁柱家叫去帮忙，从地里头回来，就看到铁柱家两个孩子围着一盆喷香的大肉在吃，可是六六却只能站在旁边干看着，馋得只能嗦手指。
铁柱媳妇看到他来了，才从桌上象征性捡了一块她家小孩吃了一半就扔掉的骨头，用救世主的神情递向六六。
六六已经七岁了，知道尊严是什么了，他转过脸看向自己的妈妈。
六六妈上前牵了他的手：「走，回家妈给你做。」
可是回来后，家里只有几根玉米棒子，她换着花样，又是烤，又是煮……可再怎么整治，它们还是玉米棒，而不是肉。
至死，六六也还没再尝上大肉的味道。
我本来以为六六妈会哭，但她接过肉碗，一脸真诚的笑意：「小妮，谢谢你，也谢谢你妈妈，你们家人真善良，有你们这样的邻居我真幸福。」
然后她就夹起一块大肉，放进嘴里咀嚼着。
她吃得很香，她边吃边笑，可我分明看到她眼角有一抹冷厉凶狠的光芒。
回到家，我妈问我：「小妮，六六妈说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说了谢谢。」
我妈显得有些失望，眼里本来亮起来的八卦之光也黯淡下来。
又说：「真是奇怪了，她那么疼六六，六六死了她竟一点也不难过吗？」
「妈，难过的话应该是什么样？」
「不是应该呼天抢地地哭吗？」我妈说。
3
六六火葬后，似乎身体并没有被完全烧毁，留下个烧得焦烧的骷髅头被村里的野狗叼来叼去。
六六妈第二天就又给铁柱家干活儿去了，正是秋收的时候，各家各户的苞谷都要收了，六六家的苞谷也熟了，不过还没有到秋天，就已经被村里人当成鲜玉米给弄回家煮
了吃了，剩余的那几根孤零零的棒子起不了大事儿。
干脆就不管不顾了，欢欢喜喜地给别人家干，还能混顿有肉的饭吃。
铁柱媳妇兴许是存了些愧疚，这一天在家里炖了一大锅猪蹄，等六六妈从地里头回来，就把猪蹄端在她面前：「快吃，黄豆的呢！」
六六妈脸上笑开了花：「谢谢，闻着就香。」
铁柱媳妇又说：「现在六六不在了，你反而能过好，重新找个条件好的，天天能吃猪蹄。」
六六妈语气很稳定地说：「我还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呢。」
铁柱媳妇说：「重新找了，再生一个呗。」
六六妈笑说：「嗯，再生一个。」
铁柱媳妇以为她在说笑呢，可几天后，六六妈忽然整天都不在村里。
深夜，有人看到她抱了个六七岁小孩回家，还说那小孩子长得很像曾经的六六，而且是个健康小孩，脸上一点疤没有。
第二天，村里大部分人都见到了这个小孩。
六六妈牵着他白白嫩嫩的小手，笑盈盈地走在村道上，不管路过谁家的门，只要门里有人立刻就热情地打招呼：「小七，快叫人，这位是王婶。
「还有，这是你桃子姐姐……
「这个是阿牛……」
平心而论，这孩子长得真好看，跟六六很像，但比六六好看多了，他的眼睛上没有伤，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像把扇子。
他的腿脚也没有伤，走起路来可爱极了。
他的胳膊也没有任何问题，有人给他个小陀螺，他两手交替打着玩儿，开心得很。
但他不说话。
一问六六妈才知道，这孩子是个哑巴。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家里人抛弃，六六妈看这小孩长得很像自家六六，也就领回来了。
村里人围过来看稀奇，小七也不认生，居然还讨好地抓着村长媳妇的手舔了一下，惹得村长媳妇忍不住抱起他，在他脸蛋上亲了下：「这宝贝太可人了。」
其他人也都说这是缘分，这六六妈也是个有福气了，这宝贝可比六六强多了，六六妈得了这宝贝，将来日子也有盼头了。
4
也许是六六被野狗意外咬死，终于让村里人良心发现了，也或许是出于一些愧疚吧，也许是因为小七和六六完全不同，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很聪明，尤其喜欢往小媳妇堆里凑，亲亲昵昵的样子惹得小媳妇们拿了自己家好吃的送给他吃。
六六妈正忙着给别人家打工收苞谷，没空管他。
见他在村里混得好，干脆放任他在村里耍，她自己每天早出晚归干活，再怎么说，得把冬天的生活费挣出来吧。
晚上回到家，小七早就在屋里等她了。
他吃得很饱，居然偶尔还能带一根鸡腿回来给六六妈加餐。
我妈很好奇，在那里念叨：「你说这六六妈和小七，母子关系好吧，平时又鲜少见他们在一起。若说感情不好吧，这小七到了晚上就知道回六六妈家里，这老天是开了眼了，居然让六六妈捡到这么个宝。」
我妈把蒸好的玉米糍粑递到我手里：「你给他们送去，看看情况。」
我说了句：「妈，我不想去。」
我妈脸色不好看了：「你这丫头，连你妈的话都不听了，为什么不想去？」
「我怕。」
「怕什么？」
「我觉得小七就是六六，如果六六眼上没疤，如果六六腿没跛，如果六六的手臂能动，他应该就是小七现在这样。」
「乱说什么呢？六六那个小跛子早就被烧掉了，全村人看着烧掉的。」
「可我还是怕。」
拗不过我妈，我还是把玉米糍粑送到了六六家。
一进屋，就觉得屋里变化比较大，以前堂屋中有张破旧的躺椅，六六喜欢窝在这个椅子上。
这个躺椅还在，可是更破旧了，上面的棉垫子取掉了，躺椅上的竹片断裂，像旧树杈子似的乱糟糟，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发沾在上面，隐隐似乎还有血迹。
整个屋子里都有种无法形容的阴冷。
旧红砖地上打扫得很干净，但不知道为什么上面居然生出白毛似的碱，一股陈腐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5
「姨。」我叫道。
没人应。
我疑惑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到厨房里有很大很夸张的咀嚼声，我心里有点害怕，但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
结果就看到小七正蹲在地上，抱着一截新猪蹄在吃，他吃得满脸都是血水，这分明就是一个没有烹饪过的生猪蹄！
见我进去，他冲着我露出一个很邪性的笑容。
我被这一幕吓得差点心脏都爆炸了，扭头就准备跑开，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然后他在我的手上轻轻地舔了一下。
我看向他的眼睛，他看起来那么纯真，可爱，无害。
我愣了下，把
他手里的猪蹄子拿过来放在案板上，然后把手里的玉米糍粑给他：「饿了吧，先吃这样。猪蹄是不能生吃的，要等你妈妈回来做熟才能吃。」
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反正他并不是去吃我带去的糍粑，继续笑嘻嘻地抓起猪蹄啃。
我呆愣了会儿，跑回了自己家。
当天晚上，就梦到六六活过来了，他没有脸，全身没有皮，他红彤彤地像个刚被剥了皮的小羊羔，他眼眸里满是邪性，边啃着生猪蹄边冲着我邪性地笑。
我惊叫着醒来。
我妈问我梦到啥了？
我哭着说：「六六回来了，六六回来了！小七就是六六！他不正常！」
我妈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胆小鬼，你还能干个啥？」
因为那天的事情后，我就坚决不再去六六家，但是我还是常常遇到六六妈和小七。小七每次看到我，都会忽然顿住脚住，用那双可爱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不敢和他对视，常常低头跑掉。
「小七真是个可怕的孩子。」终于有一天，我隔壁的隔壁婶婶家的小花很认真地说。
终于有和我一样看法的人了，我忙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看见他把玩蝎子，还把蝎子放在铁柱家俩娃的床上，昨天晚上那俩娃就被咬了，哭得撕心裂肺的，听说其中一个被咬在脖子处，可能活不了了。」
「啊！」
小花接着说：「奇怪的是，铁柱媳妇居然没有责怪小七，甚至还把家里的坛子肉偷偷地给小七吃。」
「为什么？」
「小七是个妖怪，会让那些大人神志都不清楚，但他骗不了小孩。」小花说。
我点点头，异常认同小花的说法。
6
铁柱家的二儿子还是没有救过来，被蝎子蜇死了。
按照村里的规矩，也应该火葬。
可铁柱家有钱，直接把孩子拉到县里的火葬场烧成灰，装在小盒子里带回来了。
铁柱和铁柱媳妇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
那天铁柱拿着个铁锹，把小七堵在门里，满脸凶狠地说：「就是你这个臭小子捉了蝎子咬我家老二的，今天我杀了你给他赔命。」
小七仰着头，沉默地看着铁柱，脸上没有惧怕，只有平静。
铁柱心头一阵恶寒，这哪里像个小孩？不但不像小孩，他根本不像是个人，就好像从冰寒的山里挖出来的石头一样。
铁柱抡起铁锹就要铲小七的脖子，铁柱媳妇就是这时候冲出来，死命地抱住铁柱，让小七快跑。
小七没跑，他看着铁柱的身后。
六六妈正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块板子，板子上有几根钉子：「铁柱，你让我给修修窗户框子，这修得差不多了，给你吧。」
说着把那钉了钉子的板子扔在铁柱的身后。
铁柱媳妇向六六妈大喊：「他要杀小七，你快带小七走。」
六六妈似乎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走过来把小七护在怀里，也就是这时候，铁柱和铁柱媳妇一起跌倒。
铁柱的后脑勺正好磕在钉子上，针子很长，后脑扎入，从一只左眼里蹿出尖儿。
这血腥的一幕让六六妈赶紧捂住了小七的眼睛。
……
铁柱媳妇看到自己的丈夫死了，她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转身怒指着小七，似乎想对六六妈说点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
最早赶来的几个人正在给大家说明：「铁柱媳妇和铁柱打架，跌在钉子上，看样子没救了……」
「真可怜。」
「是啊，真可怜。」
……
忽然有人提醒了一句：「报警，这也算是意外杀人吧？」
村长这时候走了出来，缓声缓气地说：「这种意外谁也不想得，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报什么警？铁柱媳妇如果坐牢了，他家老大谁管呢？更可怜了。」
众人沉默了。
7
铁柱媳妇也成寡妇了，她家老大是继六六之后，村里又一个被孤立起来的孩子。
毕竟，自己的妈妈杀了自己的爸爸，这传出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铁柱媳妇心太黑，杀亲夫，她的孩子也一定心黑。」这种话时不时地就能听到。
这时候有人提起了以前的事，说铁柱家这个老大，就不是个善良的，从前那个可怜的娃，六六脸上的伤，就是铁柱家老大故意甩了石头片砸出来的。
铁柱家老大刚刚十一岁。
叫根子。
和我一个班儿。
我亲眼看到他从班里一个优秀的学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差生，以前他带人围追堵截那些他认为不好的同学，现在他在操场上被其他同学围追堵截。
有人把他踢倒在地，打他的脸。
「你妈杀了你爸，你是个
孤儿，你以前还欺负过六六，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人？
「你就该去死，你妈狠毒，你也毒。
「打你，你就得服气，你再这么瞪着我，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一群人七嘴八舌乱骂，根子的脸也在这骂声中，早就被打肿了。
他回到家里，正好看到铁柱媳妇端了一碗大肉饭，正在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七，根子气愤地走过去一把打翻那碗饭，饭粒子和肉片子都掉在小七的身上。
小七软糯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和委屈，他只是懵懂地看着根子，仿佛被他吓着了。
铁柱媳妇冲着根子怒吼：「你是疯了吗？这是做什么？」
根子指着小七说：「这就是个祸害！我爸都死了，你还对他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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