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我妈说,要送我去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要把我卖给人贩子换彩礼。
可是妈妈,人贩子是我的亲姐呀。
我反手把她的宝贝儿子装进麻袋里。
1
我的姐姐消失了。
当天夜里,爸妈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大胖小子。
他们说,他是我弟弟。
很久以后我知道,这叫换亲,把快长大的女孩送给男孩多的人家当媳妇,就可以抱回来一个多余的男孩当儿子。
可那是我的亲姐姐呀,她的右手有一条暗红色的梅花疤,爱吃甜甜的红山楂。
没了姐姐,妈妈说,我是大孩子,要学着给弟弟做饭。
也是,爸妈带我们长大不容易,我给他们做饭也是应该的,尽一尽儿女的孝道。
有天放学回家,我实在肚子疼,没力气生火做饭,躺在床上疼得打滚。
妈先下地回来,看我还在床上躺着,拎起背上的毛巾就往我的头上甩。
我赶忙捂着肚子,一步一疼,好不容易才捱到灶台,往炉灶塞进一把柴,扶着土灶边舀水倒进铁锅。
水很快沸腾,我挣扎着拿面条放进锅里,可肚子实在太疼,不小心把旁边的铁勺也碰到锅里。
滚烫的水顷刻溅起来,大片大片洒到手臂上,一瞬间烫起片片红痕。
「啊!」我惨叫一声,蜷起身子缓了好久,才有力气去找妈拿点药,却发现妈也在找我。
难道是妈听见了我的惨叫来关心我?
我心头一热,正想迎上去,却被妈劈头盖脸扔过来的床单打断,她破口大骂:「不害臊的玩意,你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床单上一块硕大的血迹,明晃晃地映着。
啊?怎么会流血呢?我忍着胳膊疼翻床单,害怕地问:「妈,我是不是快死了?」
妈闻言快嫌弃死了:「我倒情愿你死了,老师没教过你们吗?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要来月经。」
她说着,又转身给我拿来一沓浅红色的方形糙纸,让我垫在下面:「造孽呦,我生了你个讨债鬼女儿,床单弄这么脏,晚上怎么让你弟弟睡?」
我疼得坐在地上煞白着脸,小声嗫嚅,讨好地说:「妈,我刚刚做饭烫到胳膊,胳膊疼。」
妈听到我这么努力地干活,或许就会心疼我一些吧?
可事实证明又是我自作多情。
「那刚好,饭你也别吃,去把床单洗掉,刚好在冷水里泡泡,能镇痛。」妈回屋抱出来一大兜衣服,一起扔在洗衣盆边,「还有你弟弟的脏衣服,洗完再吃饭。」
晚上星河罩着夜幕,爸怀里抱着弟弟吃饭。我蹲在月亮下死命地搓着衣服,暗自发誓,等长大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多到可以用钱打爸妈的脸,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最孝顺的孩子。
也许到时候,会不会就有这么一丝的可能,他们爱我更胜弟弟。
2
弟弟小,爸妈要下地干活,于是我就不上学了。
门上挂着一条沉沉的铁链,把我和弟弟关在一起。
他饿我也饿,他能哇哇大哭,我只能拿起妈灌好的奶瓶塞他嘴里。
家里还留着两个干凉的馍,这是我的午饭。
可学校的支教老师宋怀瑜,带着米面鸡蛋敲门。
宋怀瑜说义务教育的好,说女孩子上学会有出息,说男女平等的先进政策。
爸妈什么也没听,他们轰走了他。
「李改芬,老师会带你重新上学的。」他隔着门给我承诺。
我在角落低着头搓衣服,一句话也不敢说。
宋怀瑜果然又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蓝色 polo 衫黑皮鞋的领导。
领导旁边是谄媚的村长,狐假虎威地大声吆喝:「县里的秦书记来视察,这女娃怎么不上学呢?」
爸妈心里有鬼,害怕弟弟的事被捅出去,只好搪塞道:「孩子这两天不舒服,我们心疼她,怕她上学太辛苦。」
县里来的领导皱眉:「义务教育还是要落实好的哦。」
他们离开后,爸抽出皮带就要往我身上打,村长拉住了他,他们去了主屋,小声嘀咕,旱烟的气味从门缝飘了一个下午。
反正等村长走的时候,我爸阴沉着脸告诉我,我又可以上学了。
「从小就会勾引人的小娼妇。」他恶狠狠地骂,拎着扫帚疙瘩一下满院子追着我跑。
太好啦,我又能一边干家务一边上学了。
可是,宋怀瑜回 A 大读书了,村长说秦书记是他的舅舅,特意叮嘱村长要我读完义务教育。
3
初中在县二中,是秦书记打的招呼。
入学初,校长在新生典礼上宣布:
每年的全县都有一个保送名额,是给全县成绩第一的,保送到县一高,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一千补贴。
可台下嘘声一片。
这里是县二中,通常是考不上一中,靠拆迁房划到县里或是交够一定择校费的纨绔子弟聚集的学校。
所以学风不是很好,谈恋爱,打架,传漫画……除了学习各种风潮一个不落,第一从来都是一中学霸们才会觊觎的梦想。
只有我听后眼神发亮。
到了高中,家里一定不会给我出学费,只有我拿到全县第一,不仅免学费,还能给家里带回来钱,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拼命地学,初中三年几乎扔了半条命进去。
等到县里成绩统一放榜那天,我颤抖着手接过自己的通知书。
全县第一。
我一路飞奔跑回家,甚至因为太着急在路上磕破了手肘,蹭破了嘴皮。
可我只想回家跟爸妈报喜,以后上了高中,不仅不用交学费,每个月都有一千块,我自己用五百块,还能往家里寄五百块,我终于对家里有贡献了。
还没到家,弟弟的哭喊声就远远地传来。
「你真把钱都充进去了?」爸捂着胸口,高举着手掌却又不舍得打下去。
弟弟才七岁,竟已经会用爸手机上的钱看直播充钱打赏,把我爸手机的钱全充干净。
没钱买种子肥料,我家下个月吃饭都成问题。
我顿时也着急起来,揪着他的领子问他把钱充到了哪个平台,之前学习普法的时候老师讲过,如果是不满十四岁未成年的不理智消费,还有可能追回来。
弟弟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我,吞吞吐吐地蹦出一个音节,我心焦如焚,拎着他的领子摇晃。
妈却冲上来,一巴掌扇向我:「死丫头,你怎么能欺负你弟弟?」
我被扇一个踉跄,嘴里有血腥味漫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弟弟犯错,为什么被打的是我?
妈妈却根本不看我,抱着他的宝贝命根儿子,仇视地盯着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读书,家里没人陪耀祖,他怎么会走上邪路?」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妈,又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爸,爸吸着烟,站在旁边沉默,显然是认同我妈的说法。
我捂着脸跟妈解释,问清楚才能把钱追回来。
我妈显然不信我,喝骂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村里张婶她老公就是在网上把钱都给输没的,最后也没追回来。」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头,我看着妈护着弟弟,深深防备我的目光,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弟弟躲在身后委屈得小声抽泣,把妈心疼得直叫心肝宝贝,又一巴掌扇在我的右脸:「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妈,你这样会惯坏他的!」我捂着脸不敢哭出声,妈从小就教训我,要独立,不许哭,可弟弟可以躲在她的怀里哭,原来妈妈只是讨厌我。
「惯坏就惯坏,那也是我们老李家的男人,他现在会花钱,以后就会挣钱,比你吃家里喝家里还没良心要强得多。」妈拎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我打,替他的宝贝儿子出气。
他是老李家的男人,我呢?我不是也姓李吗?我还拿了全县第一,以后每个月能给家里寄五百块。
对,还有五百块,我现在能给家里挣钱了!
我伸胳膊挡在额头,赶忙说那个被我捂了一路的喜讯。
「真有五百块?」妈停下手,狐疑地打量我,似是第一次认识她的女儿。
「可是五百块,也不够耀祖上学呀。」爸吐出烟圈,说出这场闹剧发生后的第一句话。
妈扔下扫帚,从上到下仔细看着我,像是打量家里的肥猪,忽地展颜笑开:「改芬今年就满十六了吧?」
对啊,我满十六了,可以上高中拿奖学金,可以寒暑假进厂打工补贴家用,我已经快长大了,再等我一下吧,妈妈。
4
妈妈没有等我。 成为宋怀瑜
他们把我锁了起来,用那条曾经拴住大门的铁链,和大石头绑到一起。
妈说,要送我去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要把我卖给人贩子换彩礼。
晚上妈来看我,挤出一滴假惺惺的眼泪:「妈也不想卖你,可是你弟弟欠得太多了,你是姐姐,要多照顾他。」
他还是个孩子,所以要多照顾他,那谁来照顾我呢?
「我不也是李家的孩子吗?妈妈。」我绝望地问,心如刀绞。
她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嫌恶的,震惊的,还有一点不屑。
她说:「你怎么配跟耀祖比呢?」
即使我拿了全县第一,可以拿全额奖学金上高中,即使弟弟输掉了全家的积蓄,也还是这样吗?
那天晚上,我在微凉的月色里抱着膝盖想了好久,我想,我应该是不被爱着的。
原来心死只需要一瞬,这里是李耀祖的家,不是我的。
我扯了扯脚上的铁链,满满地蜷成一团,等明天被卖出去,我就跟这个家彻底无关了。
再见,爸爸。
再见,妈
妈。
再见,我的家。
5
我在院子的石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浑身酸痛。
妈已经在跟人贩子讨价还价了,人贩子是个晒得黝黑的女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戴着黑色的口罩。
也是,毕竟是做人口拐卖生意的,不露脸也是常有的行规。
妈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踢开我的腿,掰开我的牙齿,扯紧我的头发,向人贩子展示我的好生养。
我任她摆弄,直到她要扒下我的裤子,展示最私密的地方,我猛得慌乱起来。
人贩子皱着眉,瓮声瓮气制止了她。
太阳炙烤着我,像要把我的眼泪都烤干了。
她们最终以十二万的价格成交,人贩子回村找买主取钱,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妈喜笑颜开地送走了人贩子,开心地跟爸说:「送她读书还是有点用的哦,比隔壁小学没上完的傻妮多卖了两万块呢。」
呵,两万。
晚上,爸妈和弟弟晚上吃了庆功宴,早早地睡下了,没人管我。
我躺在青石板上翻来覆去,十分难受,又饿又渴。
院墙上忽然冒出一点亮光,白天的人贩子从墙上翻了进来,蹑手蹑脚顺着墙边走向我。
「别叫,我是你姐姐。」她掀开袖子,右手腕上盘踞着一条暗红色的梅花疤。
姐!姐姐!热泪瞬间滚落出来,我恨不得扑进她怀里痛哭一场。
她告诉我,爸妈要卖我的消息传到了她的村里,她一算年纪,大概率觉得是我,就偷偷跑了出来。
常年的下地劳作,她跟小时候几乎变了一个模样,亲爸妈居然没认出她。
或许他们本来就忘了姐姐的样子,我嘲弄地想。
她用钥匙轻手轻脚打开锁链,拉着我就要翻出去。
可房门忽然拉开一条缝,弟弟揉着眼走出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姐姐已经蹿到弟弟身后,一板砖敲在弟弟脑袋上。
「我们把这孩子送回去吧。」姐姐冷静地拎起弟弟的衣领,酷得简直像一个杀手。
我屁颠屁颠地跑去给姐姐开门,虽然不明白姐姐要把弟弟送到哪里,但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姐姐开着三轮车带我朝山外跑去。
我坐在后座,脚边是昏迷的弟弟。
应该不能说是我的弟弟,毕竟他跟我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可是爸妈爱他。
明明我跟姐姐才是爸妈的亲女儿,为什么爸妈不爱我呢?
我问姐姐,姐姐沉默良久,轻声道:「女孩子长大是没有家的。」
我们都是被至亲抛弃的女孩子,这个狗娘世界,究竟是什么道理。
我埋下头,在三轮车的颠簸里轻声抽泣。
「别哭啦,妹妹,我们在一起就是家。」
6
我们把弟弟送到了警察局。
人口拐卖加上违背妇女意志,最起码三年起步。
爸妈和另一个家庭很快被传唤到了警察局,但是因为当年不涉及金钱交易,两家父母都一口咬定是自愿交换抚养,不能判成人口拐卖,只能勒令两家各自领回自己的孩子。
但如果姐姐起诉则可以以强奸罪追责。
「李桂芬,你是自愿与对方发生性关系的吗?」
姐姐低着头沉默,她怎么会是自愿的呢?十二岁就被妈妈送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她有不自愿的权利吗?
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凶狠地拍着桌子:「她是我婆娘,我们发生关系怎么会不自愿?」
两个做笔录的警察眉头紧皱,抓住男人的双手背在身后,警告他老实点,姐姐结婚时还没有自主决定的能力,因此属于无效婚姻。
「那我呢?她是我女儿,这个婚是我让结的,我总说了算吧?」我妈挥舞着手臂嚷嚷。
旁边的短发女警小姐姐实在忍不住,很严肃地给这群法盲普法:「假如这位女士以强奸罪进行起诉,那么你作为从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我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就算被卖掉,可她还是爱着爸妈。
姐姐想了好久,最终垂着眼皮轻声说:「我是自愿发生性关系的。」
这一瞬,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是冗长的笔录时间,所有的细节都被扒出来,我在反复的盘问中简直要喘不过气。
结束时,我妈拽着我的手臂就往外走,姐姐强硬地拦在警察局门口,她盯着我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讲:「我有你们试图拐卖人口的证据,让妹妹跟我走,不然我就把这些证据都交给警察局。」
「行,让你带走。」我妈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值钱的丫头,什么稀罕东西,把老娘送进监狱的畜生。」
姐姐捂着我的耳朵,带我扭头就走,妈妈在后面暴跳如雷:「李改芬,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回去干什么,回去再被卖一次吗?
我顿住脚,转身跪下来,朝爸妈磕了三个头:「你们生了我一次,也卖了我一次,从此之后我们再无关系。」
站起来,我和姐姐不回头地往外走,外面有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