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父母是爱我的。
尽管因为家里穷，我经常挨打，我也坚信他们是有苦衷的。
直到五岁那年，我多了个弟弟……
弟弟出生没多久，家里就要以六百块的价格把我卖给邻村的老李家做童养媳。
「妈……我不想走。」
年幼的我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忍不住扯了扯妈妈的衣角。
我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可我知道那不是好东西。
虽然妈妈经常打我，但偶尔也会承担一些母亲的责任，让我能背着奶奶吃半个鸡蛋，所以看着家里的陌生人，我还是选择向妈妈求助。
去了别人家，就真的只剩挨打的命了。
「妈妈妈！叫谁妈呢！」
我被奶奶一把拉到李家人面前，她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这才是你妈！」
我缩着身体往后躲，求助地看向妈妈，可妈妈只避开我的目光，低着头哄怀里的弟弟。
「……这孩子水灵，就是吃不太饱，看着瘦。」
奶奶满脸堆笑，「……哎呀，谁家没个困难呢，这眼下孩她妈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啊……」
我用力挣脱开奶奶的禁锢，大声喊道：「你胡说！我今早还看见家里米缸还有半桶！你就是想把我卖了！」
奶奶立马翻脸，用力打我：「死丫头乱说什么！」
妈妈抱着弟弟，小声说：「妈……把秀秀留下吧，我能带孩子。」
「留什么留！她吃不要钱？穿不要钱？我儿子辛苦挣来的钱不是用来帮你养赔钱货的！」
奶奶的手抬了起来，打在妈妈身上前看了看她怀里的弟弟，改成狠狠推了妈妈一把。
李家的人也许是不耐烦看我家的这场闹剧了，一个男人抓着我的手往外拖。
「孩子我们带走了啊。」
奶奶眉开眼笑地从李家人手里接过钱。
我拼命挣扎，狠狠咬了那个人一口。
「属狗呢这是！」奶奶狠狠打我的头，「死丫头！看看你干的好事！」
常年做农活的奶奶手上力气很大，我很快就被打得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想，我可能要被打死了，所以我才会看到外公外婆从门外冲进来。
「王红梅！你敢卖我外孙试试！」
外公外婆真的来了。
外公推开了奶奶，外婆把我护在怀里，紧紧抱着直往地上倒的我，「秀秀不怕，外公外婆来了，不怕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外公和奶奶争论一番，最终用三百块把我带回了家。
「没见过带自己外孙女回去还要给钱的！」
外婆牵着我嘟嘟囔囔，手指戳我脑袋，「还有你！就由着别人把你卖来卖去啊！没长嘴是不是！」
她嘴上说得凶，可手上的力气却很小，戳在我额头上只留下温热的软软的触感。
外公好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把秀秀带回来了不是，哎呀……要不是人丽华托人和我们说，指不定要闹多大笑话。」
「好什么好！你是得好名声了，我又来当这冤大头！带一辈子孩子！」
外婆狠狠把我手一甩，我连忙跑上去拉住她的手。
「外婆，我能干活，我可以去割猪草，我还会捡柴火，求求你，不要卖我。」
外婆愣愣的不说话。
「你衣服脱了我看看？」
外婆指着我手臂上露出的伤，「妈的，王红梅那狗日的打你是不是！仗着我们离得路远欺负你是不是！」
奶奶经常打我，妈妈要是拦着，奶奶一起就一起打。
我告诉过爸爸，爸爸只会和奶奶说几句不要随便打人，但是根本没用。
久而久之，妈妈也会开始打我了，只不过她打完我就抱着我哭。
「呦，秦莲，把你丽华家的小孩买回来啦？」
一个挑着水的人从我们旁边经过，阴阳怪气说，「小丫头没人要，我们村都传开了，说你女儿卖小孩，吃人肉咧。」
「去去去！滚一边去，卖屁股的嘴那么难听，你不是小丫头长起来的啊，我自家孙女回来看我不行啊！」
外婆像个一碰就炸的鞭炮，把人骂跑了，才回头看了我一眼，没好气道：「回家！」
外婆家离奶奶家远，我们走了一个下午才赶到。
刚到家门口我就看到外婆家门口坐着一个两岁的小孩。
「谁家小孩啊！乱坐在我家门口，我要扔了啊！」
外婆中气十足大声嚷嚷，惹得周围人都朝这边看。
一个穿着围裙的大婶哧哧发笑：「你那好儿子的呗，听说你去接丽华家姑娘，忙不齐把自家赔钱货送来了嘛。」
「要我说，你就不该捡那些白眼狼回来，就养自家孩子多好。亲生孩子早早没了，现在还要给白眼狼养小白眼狼。我说你这外婆，养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又要好人做
到底咯！」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却也知道这不是好话，生怕外婆被她一说就不要我了，不由得抓紧了外婆的手。
外婆瞪我一眼，叉着腰骂那个大婶：「你一个缺德事做多了烂屁眼的人，你懂个屁……」
外公拉着外婆往家走，我怕外婆的怒火烧到我，赶紧拉起门口的妹妹往屋子里跑。
晚上吃饭的时候，外婆看着桌上的红薯和没几粒米的稀饭，忍不住哭了起来：
「日子那么难，我吃不饱没事，孩子跟着我们怎么办啊……」
我看着外婆，刚想开口，外公对着我摇摇头，一下一下轻拍着外婆的背。
吃完饭，外婆撵我和妹妹去睡觉。
家里地方小，我和妹妹住一起，屋子里还有只怕被人偷走的羊。
妹妹指着地上一粒一粒黑黑的东西说：「姐姐！豆豉！」
妹妹跑得飞快，拿起来就要往嘴里放。
「吃什么呢！」过来给我们抱被子的外婆突然大喊，妹妹的手一抖，豆豉就掉了。
「豆豉！奶奶吃！」妹妹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递给外婆。
外婆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打向妹妹的手，哽咽道：「羊屎蛋子吃什么吃！」
「明天我给你们割肥肉蒸豆豉！」
豆豉我在过年的时候吃过，和肥肉一起蒸，混合了肉的味道，很香。可惜我只吃了一颗就被奶奶打掉筷子，骂我赔钱货还想吃肉。
我知道自己要被卖掉时没有哭，被打得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没有哭，跟着外公外婆走了几十里路，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被丢掉时没哭。
可现在，我扑过去抱住外婆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妹妹什么也不知道，跟着哭。
外婆搂着我俩，板着脸骂了几句，最后也忍不住哭起来。
外公站在门口，望着我们，悄悄抹眼泪。
我就这样在外婆家住下了。
白天外公要下田，外婆就在家带着我和妹妹。
妹妹还小不懂事，我就去割猪草，捡柴火。
农村的猪草，是猪都不愿意吃的。
但是没办法，还是要割要喂。
最开始我割猪草外婆还骂骂咧咧觉得我做不好，「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些活儿是你该做的吗！」
但慢慢地，她会眼圈红红的问我：「秀秀啊，你告诉外婆，你在你奶奶家就都做这些？」
我双手不知所措地搓着，不敢说话，怕外婆和奶奶一样嫌我做得而少打我。
外婆看着我重重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开始背着妹妹在河边替人洗衣服了。
那之后家里的日子好了一点点，但也仅仅是能吃半饱。
就是这半饱的日子里，我和妹妹从一开始的瘦得皮包骨，变得圆润了许多。
我还是会帮外公外婆割猪草，捡柴火，带着妹妹出去摘野菜，看到野果会很高兴地捧回家，跟外公外婆一起吃。
外婆嘴上嫌弃：「这么几个都不够塞牙缝的。」
可她明明笑得脸上的皱纹像要飞起来了。
外公话不多，带着我和妹妹去仔仔细细地洗了手，把自己的果子一半分给外婆，一半分给我和妹妹。
每到这时候，外婆都会骂他：「你说你，非要当老好人，到头来啥也没捞着。」然后硬要盯着外公吃了果子才罢休。
外公被骂了，从来不恼，抱着妹妹坐到桌边，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教我写字。
「秀秀，你看这个叫果实，我们今天的努力，是为未来种下种子，等待结出甜美果实的那一天。」
「秀秀，要好好读书，努力走出大山，知道吗？你的未来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听村里那些欺负我和妹妹的男孩子说过，他们爸爸妈妈去大山外面赚钱了，所以他们能吃上肉，有新衣服穿。我和妹妹是爸妈不要的孩子，我们天生就是贱命，以后只配给他们做媳妇伺候他们。
我很生气，可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气，只能带着妹妹躲回家。
可外公告诉我，我也能走出大山。
从那天起，我心里有了小小的念头：要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外公外婆买很多很多的果子，让他们顿顿吃上肉，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六岁生日这天，外公外婆出去干活了，我照常带着妹妹在门口的泥地上写字。
「哟！秀秀又在学写字呢？」
和外婆吵过架的那个隔壁的赵婆婆又来了。
「要我说你外公就是闲得慌，女娃子教什么写字啊，迟早都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又不能给他传宗接代。」
我记着外婆的话，不理她，拉着妹妹往屋里走，她却急了，一把拽住我。
「跟你说着话呢，你走啥？果然是爹妈不要的贱种，一点都不知道尊重老人！」
我护着妹妹，瞪着她
。
她又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块薄荷糖，笑眯眯地说：「赵婆婆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还急眼了呢。来来，吃糖。」
我不接。外公说了，无缘无故送来的好处是不能要的。
可妹妹不懂，她渴望地看着那块糖，伸手去接，我一把把她的手打掉。
「不许要！」
妹妹瘪着嘴要哭，赵婆婆啐了一口：「又不是给你的，哭个屁哭，闭嘴！」
而后她又变脸似地冲我笑：「秀秀，你看妹妹想吃糖都想哭了，你答应赵婆婆一件事，赵婆婆就把糖给她吃好不好？」
我想走，可她拽得我生疼，走不了。
她说：「你芬姨家的小伟哥哥可喜欢你了，专门准备了好多吃的和新衣服等你上门做客，你跟赵婆婆走，赵婆婆带你享福去。」
小伟哥哥？
我想起来赵婆婆过生日时见过的大胖子，他歪着嘴巴流口水，骑在芬姨身上打她，打得见了血时像村头的恶狗见了肉，扑上去又啃又咬。
我本能地害怕，拼命地挣扎，「放开我！我不去，不去！外婆，外婆你快回来！」
妹妹被吓得哇哇大哭。
远远有路过的人听到动静朝我们走来，赵婆婆好像很慌，骂了句「晦气」就想急匆匆地跑了。
晚上外公外婆回来，我看着外婆，小声说：「外婆，我想上学。」
外婆看着我，生气说：「赵凤那婆娘是不是又和你说女娃娃家家没必要上学了！」
我不敢说话只是摇头。
外婆如果知道下午发生的事情，肯定要去找赵婆婆吵架的。
村里人总是在背后嘲笑外婆是个泼妇，我不想让外婆被人骂。
我想读书，想快点走出大山去赚钱，我要比他们的儿子、孙子更厉害，让那些人再不能看不起外公外婆，再不能欺负我和妹妹。
外公摆摆手示意外婆平静下来，笑着摸我的头：
「哪家小孩不上学，秀秀也是要读书的。」
我这才松了口气，村里不上学的女孩特别多，哪怕学校有老师挨家挨户叫人去，也有家里死活不让走的。
六岁的男孩还可以淘气上房揭瓦，但六岁的女孩要早早学会割猪草。
可是上学哪有那么轻松，做什么都是要钱的。
外公为了家里轻松一点，去镇上帮工，好几天回来一次，外婆不仅要下田，还在帮人洗衣服。她洗衣服洗得更多更快了。
我私下偷偷帮别家割猪草，一次几分钱地慢慢攒。
这天是外公回来的日子，晚上我把割猪草的钱摆在桌上：「我也攒了钱。」
外公外婆都没说话，一向大嗓门的外婆呆呆握住我的手：「你这几天天天不见人影儿，就是为了这个？」
外婆的手很大，长期泡河水变得越来越红，冰凉。
但我觉得很温暖。
如愿上了小学，我总是特别认真，老师教的东西我一边就会，连那个最不喜欢女孩子的老师都承认我比很多男孩子要强。
他经常在班里说：「你们看看陶秀秀！人家女孩子都比你们这群男生强！」
班里的男生们总是发出不屑的声音，我在那里坐立难安。
我不喜欢那个老师这么说。
可当时脑子还没有重男轻女的概念，只觉得自己被轻视，只恨自己不是男孩子。
学校里的老师对我都很好，只有一个男老师对我格外关注。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教室做完卫生后，那个老师悄悄从我背后抱住我：
「秀秀，你和外公外婆住一起吧？想不想爸爸呀，让老师作为爸爸来疼爱你吧。」
那个男老师死死抱住我，像猪嘴一样在我身上拱来拱去。
我拼命挣扎，终于掰着他的小指，往反方向狠狠用力！
男老师吃痛松开手，我抓起书包就跑。
回家外婆看我白着脸，眼睛红肿，头发散乱，就连衣服都被扯开，提高音量问：「谁欺负你了！」
我不敢说话，只一个劲掉眼泪摇头。
我害怕，怕外婆嫌我脏不要我。
外公此时也赶回来，看到我和外婆大眼瞪小眼，把我衣服扣好。
他温和地说：「秀秀你和我们说，我们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外公外婆是要去帮你讨个说法。」
我哭哭啼啼回答：「是我们的数学老师……」
第二天我去学校的时候，那个男老师已经绕着我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一向轻声细语的外公连夜去学校和男老师狠狠打了一架，而外婆也跑到他们家门口破口大骂。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轻视我，谁都知道陶秀秀家里护犊子得很，两个老人拼起来根本不要命。
我终于小学毕业，升上县城最好的初中，而村里大多数孩子只能继续读村里的中学。
知道我可以去镇里读书，外婆在田里得意了很久。
「哎呀，我们秀秀读书好厉害哦，你们晓得不？不晓得我给你们说，她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镇上的哦！」
「我们秀秀考上了镇上的初中，你晓得不？不晓得啊？我给你说……」
正值农忙，我和外婆都在田里干活。
田里人多，大多数人都对外婆表示恭维，只有赵婆婆见不得外婆的炫耀样子。
「有什么好高兴的，将来还不是要嫁人，成了别人家的人，谁还记得你这个外婆哦。你老死在屋里，生了蛆，都没人收尸！」
「谁家屋里厕所门没关？好臭哦！出门记着冲厕所嘛。」
外婆对着赵婆婆翻白眼，继续大声说：「哎呀，哪个有人家赵凤有福气，三个孙孙个个都是一辈子只能在这山沟沟，守着她这个奶奶的命。不像我，屋里的丫头啊，个个都是要飞出去的鸟鸟！」
我拉了拉外婆的衣袖，想示意外婆不要那么张扬，结果外婆反过来拉住我的手：「……你拉我干啥子……我说的都是实话！」
傍晚时分，我和外婆一起往家走，听到附近有小孩哭泣声。
外婆皱眉：「没听说谁家又多了个奶娃娃啊？声音都要哭没了，不晓得娃娃饿成啥样哦。」
结果越靠近家里哭声越清晰，外婆突然就往家门口跑了起来。
赵婆婆看到外婆回来便开始尖酸刻薄起来：「有福气的秦莲回来了哇，你的福气又给你招来一个娃娃，我看了嘛，还是个赔钱货。」
「赔钱赔钱赔钱！你自己带把啊？！这么看不起女娃娃！」
外婆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赵婆婆那边砸，王凤见状就赶紧缩回家里去，把门恶狠狠拉上。
外婆把门口的竹篮拿得离家门口远远的，大声说：「哪个屋头只管生不管养，我这是垃圾场啊！」
外婆虽然这么说，但做事的时候心不在焉地，烧火时差点点燃衣服。
等到外公帮工回来的时候，门口捡来的妹妹已经在家里住了三天了。
三妹妹长得瘦小，这几天恰好家里的羊生了小崽，妹妹这才活了下来。
晚上我把两个妹妹都哄睡着，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婆向外公抱怨。
「看嘛看嘛！我就说不该捡小孩回来，现在别人不要的娃娃都往我们这边丢！」
已经到读初中年纪的我明白了当年赵婆婆嘲笑外婆的话。
我妈妈是她和外公捡来的，二妹安安的爸爸也是他们捡来的。
他们心善，见不得孩子活活饿死，勒紧了裤腰带把两个孩子当做亲生孩子一样养。
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孩子死了，两个捡来的孩子却是白眼狼，不仅不赡养他们，还把我和妹妹扔给他们。
人善被人欺。
外公外婆哪怕明知道这个理，却还是狠不下心不管我和二妹。
外公沉默着不说话，良久开口：「秀秀和安安都是听话的好娃娃，当时我把她们带回来你也是同意的嘛。」
「养娃娃不用钱啊？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好难听，我想着就委屈。」
外婆说着话，声音哽咽起来，我站在外头也跟着鼻头一酸。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老头头，你是有文化的咧，你说三妹儿叫啥名字嘛？」
我听到这里便悄悄回房间睡觉了，小小的床上睡着两个妹妹。
我将头埋着小婴儿被窝里，有一股奶腥味。
妹妹，我想，这是我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两个妹妹。
外公外婆年纪逐渐大了，可我也慢慢长大，我也可以养妹妹。
但我没想到波折来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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