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杰森确实查到了。

    ——但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查到。

    78.

    他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像是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翻,但眼睛却已经被那行清晰得几乎在发光的词汇钉住了。

    “提亚马特(tiamat)……”

    他下意识念出声,声音低哑,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被轻轻揭开。

    搜索结果没有想象中的混乱,也没有什么魔术词汇或现代密教图腾,反而是——一段完整得近乎优雅的神话背景简介,就像被谁规整过一般干净明晰。

    ——提亚马特,为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女神,代表原始大海。

    「tiamat」来源于闪族语:ti=life(生命),ama=mother(母亲),含义为“themotherofalllife”(所有生命的母亲)。

    杰森指尖顿了一下,眼皮抽了抽。

    themotherofalllife。

    他喉头轻跳了一下,这个称呼……像是命运在他耳边低语,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他妈……谁能顶得住这玩意儿?

    杰森咬了下舌头,让自己清醒点,然后又往下滑了一行。

    ——提亚马特一词最早出现在《埃努玛·埃利什》,即巴比伦的创世史诗中,是创世神之一。

    世界诞生之初,天地未分,只有咸海提亚马特与甜海阿普苏共存。

    创世神。

    他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胀,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逼着他快点接受这荒唐的现实。

    ——提亚马特与阿普苏育有子嗣,诸神之祖也由此诞生,然而诸神争斗不休,阿普苏欲灭其子嗣,诸神反杀之,提亚马特因此陷入疯狂,产下十一魔兽,与诸神开战。

    杰森脸色微变。

    她是母亲,是源头,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

    她是神的祖先,同时也是神的敌人。

    而最后那段话,让他呼吸短促了半秒。

    ——提亚马特终被杀,其庞大的尸骸被用来创造天与地,众神以其肉身造天地,以其败亡换来秩序,之后,马尔杜克创造人类,为神而劳作。

    杰森死死盯着屏幕,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顶着他夹克、踩着地面小心走路的女孩,她笑得温柔,说话轻飘飘的,像怕打扰他。

    但她的名字——

    她的本体——

    是万物的源头。

    是众神的母亲。

    也是他们合力杀死的那位。

    ——她的血肉是这个世界的地基。

    她的死亡,是秩序的代价。

    杰森缓缓往后靠,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着脸,眼神沉沉地盯着虚空,一时间,脑子里全是混乱的对比——她笑得像孩子,动作像流浪的小狗,但她的名字,代表的是深海、毁灭、神的祖先与仇敌。

    他终于低低地骂了一句,像是连吐气都带着火:“…shit.”

    79.

    杰森倒是在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了。

    众所周知,如今的正义联盟里有一位半神后裔,和蝙蝠侠、超人并称三巨头,撑起这个世界最后的底线。

    但——众所周知还有另一件事:蝙蝠侠从来没真正信任过他们。

    不如说,哪怕到了今天,这个警惕心强到连早饭咖啡都得自己磨的疯子,依然在做“怎么干掉自己队友”的计划,还是从a做到z、版本更新不落人后的那种。

    而这“z计划”的对象,除了那位号称“只要太阳不熄我就不死”的氪星孤儿和举着真言套索随时能把你良心扯出来的亚马逊公主,第三位是谁?

    有人以为是闪电侠?绿灯侠?火星猎人?

    不,当然不是。

    是他自己。

    蝙蝠家的“信不过别人”哲学一以贯之到连自己都不例外,他不仅为每一位联盟成员设计了反制方案,还特地列了“万一我疯了该怎么办”的个人处决预案,而且版本众多,定期自测,确保精准无误。

    “疯起来连自己都干”是蝙蝠一脉不传之秘,杰森对此有着极为痛苦的认识。

    80.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了研究如何反制神奇女侠,蝙蝠曾经整理过大量神话体系的资料库。

    神奇女侠的父亲是宙斯(zeus),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母亲是希波吕忒(hippolyta),亚马逊族的女王。

    由于有这样的一个先例,蝙蝠侠顺便整理了很多神话传说,包括但不限于希腊神话、亚述神话、印度神话、北欧神话——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提亚马特。

    她是太特别的一位。

    不是因为她的名字多神秘,而是因为——她不是神族的一员,而是神族的母亲,她不是参与神战的角色,她是神之上的原初。

    杰森在想起这件事的瞬间,心里某个点突然就连接上了,他还记得,那是他还是罗宾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站在巨人背后、努力仰头去看的孩子,他真的很崇拜神奇女侠,她既美丽又强大,不会用斜眼打量他,不像超人那样总在用道德标准压人,也不像蝙蝠那样沉默如谜。

    她会听他说话。

    她会弯下腰来笑着看他。

    她会摸摸他的头发,说:“你很勇敢。”

    那段时间,他曾偷偷在蝙蝠的主机里翻过她的资料,查她的起源、战绩、神话背景……

    顺便,也看到了那个名字——提亚马特。

    他当时没多想,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真奇怪啊,像是什么巨大生物的名字”,就草草扫了一眼。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眼大概是他命运里的某根伏笔,那时候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个名字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但更想不到应该是,这个名字会从一个踩着地砖蹦来蹦去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这人还笑着自称‘妈妈’,明明自己更像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气大小姐。

    杰森抬起手,用指节重重敲了敲自己太阳穴,像是要把那段荒谬的记忆敲松,嘴里低低骂了一句:“fuckin’nostalgiatrip.”

    (操他妈的回忆杀。)

    81.

    太好了,杰森·陶德,你真他妈了不起。

    你有了一个当神的妈,还是创世神级别的。

    还他妈是最古老、最原始、被斩碎尸体用来造天造地造人的那种。

    杰森喉头动了一下,嘴角一阵抽搐,终于没忍住,像被一记见面礼暴击后彻底断电似的,整个人往后一仰,啪地一声砸进椅背里。

    金属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嘎响,就像他此刻的精神状态一样,随时可能散架。

    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垂在身体外侧,整个人瘫得像个被现实殴打到软趴趴的沙包,表情空洞到近乎神游,像是下一秒就要灵魂出窍,飞去和“妈”打招呼去了。

    但嘴巴还在动,嘴角还在笑,那种哥谭式的笑——不是“觉得好笑”的笑,而是“再不笑我就疯了”的那种笑。

    “太棒了,我居然有了个神明做妈……还是创世级别的?”他抬起手,像是要和空气碰杯,自嘲地笑了两声,“干得好,杰森·陶德,你真的毕业了,别的孩子写‘我妈妈是医生’,‘我妈妈是老师’,你直接把‘我妈妈是万物之母’写进了人类创世史。”

    他笑着,眼底却没一点笑意,更多的是那种,“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我已经习惯了哥谭人都不正常,但没想到你妈的神明也来沾锅”的疲惫。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想继续调查了。

    不是怕——而是已经无力抵抗。

    哥谭人就是有这种天赋,崩溃不是一瞬间的,而是一边接受设定一边用笑话把精神缝上,情绪像漏风的气球,越鼓越歪,越撑越笑,你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的在笑,还是已经笑着准备跳楼了。

    82.

    这位确实是“妈妈”级别的啊……

    杰森这样想,坐在椅子上,眼神复杂得像刚吃下两勺辣椒酱夹芥末油的蛋糕,痛并困惑着。

    在哥谭,偶尔也会听到谁调侃说“她真是妈妈级别的”,大多数时候,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

    ——她美得犯规,成熟到让人想扑上去喊“mommy”求抱抱、求包养、求管饭。

    带点调情意味,带点脑补属性,是街头混混们交流色图心得时常用的段子。

    但提亚马特不同,因为她是字面上的“妈妈”级别——“themotherofalllife”,万物之母。不是比喻,不是头衔,不是荣誉称号。是原初定义,是概念级的“母亲”。

    83.

    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这个“妈”,还真说得比很多亲生的都像那么回事,毫不夸张地说,她说自己是妈,比一些真·生母都要有说服力。

    是的,不要怀疑,杰森就是在阴阳怪气。

    不是那种轻巧调侃式的阴阳,而是哥谭风味、地狱直达式的“我笑你不是人我也没把自己当人”型反噬嘲弄。

    他讽得不是提亚马特,他是在借她这个“妈”打了另一个人一巴掌——那位早已不在他人生名单里的“原装生母”。

    对自己孩子不管不顾,跑了个天昏地暗,几年后突然回归,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对不起”,也不是“你还好吗”,而是:“你愿不愿意和妈妈重新开始?”

    然后,“重新开始”就变成了把他卖给小丑的一次□□易。

    一袋毒品换一个儿子,

    一句“我只是想要个机会”换来那场震撼哥谭的罗宾死亡事件。

    还真是——划算的交易啊。

    杰森坐在椅子上,嘴角扬起一点笑,但那笑意又冷又硬,像从刀锋上刮下来的冰。

    “堪称空手套白狼。”

    “连成本都不用,情感都省了,一通眼泪一通‘我也是受害者’的嘴炮,啪,儿子就送上门来了。”

    “哪找的买卖啊?开赌场都不敢这么赢。”

    他语速慢了下来,像是在品评一件无比精妙的骗局。

    “还是个黄金时代的罗宾。”

    “战力够,忠诚也够,穿着红黄制服追在蝙蝠车后面喊‘蝙蝠侠等等我’的那种。”

    “多完美的一件商品啊。”

    杰森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他还记得那天,蝙蝠不在,线索微弱,他一个人追着追着,追到了一扇门后。

    门后是笑声,还有炸弹——但那个孩子不知道。

    他说服了自己去开那扇门——他是“罗宾”,是“正义的伙伴”,是个值得被爱的孩子,他说自己得给母亲一个机会。

    结果她什么也没给他。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她把他送进了棺材。

    他闭上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笑着把那点死不认输的心也嘲讽了一遍。

    “到底是谁就这么傻乎乎地上当了啊?”

    他歪着头,语气轻得像风,可那风里藏了刀,藏了骨,藏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遍一遍拼起来、又一遍一遍被炸碎的信任。

    谁上当了?还用问吗?

    是那个在瓦砾堆里蜷缩成一团,还以为有人会来救他的罗宾。

    ——是他自己。

    杰森伸出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像是给这桩交易下了最后的结语:“一袋毒品换一条命,换个好孩子,妈的,真他妈赚翻了。”

    84.

    所以现在有人站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说:“我是妈妈。”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感动,不是安心,不是认同,而是——拔枪警戒。

    因为他知道,“我是你妈妈”这句话,很多时候不是在告诉你身份,而是在宣告一种支配、一种索取,一种看似温柔实则能将人反复碾碎的情感勒索。

    但提亚马特……她没有这些。

    她不是来索要情感的,她是真的来给的,她不像在强调“我是谁”,她更像是在问:“你需要我是什么?”

    这才让杰森觉得最可怕。

    85.

    ——如果她只是另一个骗子,他还能像过去一样,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这他很熟练,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切断情感,拔掉安全钩,眼睛都不眨地拉开距离。

    他可以冷得像个机器,装得像个坏人,干得像个报复社会的幽灵。

    只要你骗他,他就能不再在乎你——至少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你对他虚伪,他就能狠下心去对你冷血。

    可她不是。

    提亚马特不是,她没有试图讨好他,没有套近乎,也没有强行用身份绑住他,她只是自然而然地靠近了他。

    不是因为责任,也不是因为愧疚,她不是来弥补的,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愿意叫她一声“妈”,她只是……单纯地想当“妈妈”,想保护他,想温暖他,想靠近他——仅仅是因为她看见了他,那个破破烂烂的他,带刺的他,早就不相信任何“家庭”概念的他。

    她看见他了。

    86.

    “不,别这么想……你又不是第一次被这种‘温柔’骗了,她看上去没恶意?你以前的妈不也是这么笑着的吗。”

    杰森低声咬牙,喉咙发紧,像有什么卡在胸腔的地方,又冷又钝又沉。

    “不过……比那位真妈,确实多点诚意。”

    他喃喃出声,不像在对谁说话,更像在把这句话从自己心里抠出来。

    那句话一出口,他整个人往椅背一靠,像是彻底松开了支撑自己情绪的最后一根线,他抬手,盖住眼睛,不是为了遮住泪水——而是为了不让那种“被温柔冲击得近乎羞耻”的狼狈感暴露出来。

    可他终究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是释怀的笑,是咬牙切齿的、讽刺到了骨头里的笑。

    “真他妈讽刺。”

    他救过无数人,也被背叛过无数次。

    他杀过,也被杀过。

    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儿子。

    可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万物之母”,对他说“你可以撒娇哦”,他在活着的时候没人抱,死了之后才被人真心当孩子,这像话吗?

    ——太好了,以后有什么心愿无法达成,说不准仰卧起坐一下,就实现了呢?

    杰森狠狠闭上眼,掐着眉心,低声爆了一句:“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