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怎么男人的腰也会这样引……
沈青板着一张俊俏的脸儿,循着路面上时不时的一点微末痕迹,走到阁楼西南角的院子里时,身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远,这院
中更是寂静无人,全然与前面的喧闹截然不同。
像是一间普通的住人小院,几间低矮的厢房并列排着,不是主人家的住所,应该是明镜台侍者小厮们落脚的地方。
院中各厢房檐角下都挂了明灯,虽是夜晚,院中景致依然被照得通明。
她在院中一口老井前稀疏几根野草根边,看到最后的磷粉痕迹,探头往井里头看去,圆圆井面,碧水无波,清晰地映出一张清绝楚楚容颜。
四下静谧得过于诡异,如果这里是地下钱庄的入口,居然无人把守吗?
她将手探进井水中,没有想象中的凉沁沁,这水分明就是被人放了些时候的一滩死水。
果然,再往深一点探去,就摸到了水底玄关,用力往里一推,碧沉沉的井水褪去,黑黢黢的井口下挂着一张藤梯,看不到尽头,不知要通往何处。
没有太多犹豫,沈青只身翻了下去,顺着藤梯一步一步往下爬,等自己身子彻底下到井面之下,头顶轰轰两声,玄关有自动合上,头顶的水波荡漾将院中明光隔绝在外,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伸手不可见五指,她只好摸索着藤梯慢慢往下,这藤梯柔软,随着她的动作总要左摇右晃,夜不能视的情况下还要极力维持平衡,更加有些消磨人耐心。
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有太久,顺着往下爬了一段距离,可以看见脚底升出一点微光。
她最后一点耐性,随着这点微光的出现,而彻底耗尽。
于是往下踩的时候脚下一急,藤梯晃荡得厉害,她连着两三步踩空,只听见耳边“咚”了一下,整个人就直挺挺摔在地面上。
明明看着不高了,这么摔下来还怪疼的。
她痛得“嘶嘶”吸了两口气,从地上缓缓坐起来,七八把锃亮刀尖抵在她脖颈前,团团围成一个圈。
原来这下头这么多人吗?
沈青一时没搞清楚情况,低头看了看抵在自己身前的刀尖,又抬头看着一个个对着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对方那几人看清来者面目后,面上神情也俱是一愣,双方一阵面面相觑后,沈青就眼看着自己脖颈前的几把刀尖缓缓收了回去,几人又重新退开各执其职沿墙站直,目不斜视。
仿佛当没看见这人。
这下她也看清楚了,这些人披甲带刀,银甲上的徽记清晰可辨,是谢家的亲兵。
她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随手拍了拍身上灰尘,又在这几个亲兵眼前晃来晃去走了两圈,得到的是他们极力逃避想忽视她存在的并祈求她快点离开的目光,她这才心安理得大步往前。
这虽然是一处地宅,但也不影响其气势恢宏。
沈青沿路走进去的这条长廊,两边都是垒砌坚实的石壁,连脚底的路面都是用大理石铺就,踩在地面上,连靴底都能感受到路面上厚重的纹路。
廊中灯火,点在从石壁上长出的兽头烛台上,仔细看那兽头便是一只只貔貅脑袋,口中衔着烛火明明,照亮一路长廊,很是壮观。
只是这廊中,才刚刚经历了一番激烈打斗,入目可见处处狼藉,幽闭的空间里,血腥气尤为刺鼻。
原来不是此处静谧无人看守,是已经落入谢珩的掌控之中罢了。
通过长廊,这座传说中勾连着洛京世家重要财务流水的地下钱庄全貌,终于才眼前缓缓呈现。
有赫然堆积于眼前的金山银矿,有几间库存撂满的银票,有将朝廷官币熔炼成私钱工坊,还有刑具骇然的狱房。
这地下钱庄的规模犹如一座赫赫地宫,倒显得头顶上那座令人舍生忘死的明镜台,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下意识的有一瞬间,沈青忽然想到京郊义庄下,同样也有一间不可见天日的地室,只不过简陋破败,多年来寂寂青灯,供奉着一张没有文字的牌位。
她信步闲庭般走在这偌大钱庄中大开眼界,当然,钱庄里的人现在都被控制住,每一处都有谢家亲兵驻守,只不过所有亲兵都目不斜视,全然无视眼前她这么个闯入者。
直到走进一间账库,密密整整堆满账册的书架前,她终于看到那道颀长青影。
本来走了这一路,处处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将她心里攥着的那团火缓和了下来,但是她在看到那人瞬间,渐渐堙灭的小火花“蹭”地一下燃起三尺高!
“谢珩!!”
青衣公子循声转过头来,那张青面獠牙的兽脸面具被摘下,露出那张清矜如玉的容颜。
他身上穿着是她最喜欢的青色,不像白衣那样不染凡俗,也不像红色官服那样清正整肃,青衣雅隽,衬得人斯文秀挺,像是雨天里,邻家坐在窗前闲闲翻书的公子。
沈青心里头那三尺高的烈烈火焰,顿时就熄了三分。
她还是大步走上前,撩起衣袖兴师问罪:“你说清楚什么意思?看我在上面吊那么久,是不是很好玩?你看我这腕子被勒成什么样了!”
月白袖口下,一双皓腕被衬得凝霜带雪,谢珩垂眸静静看了一眼,眼神中没有太多波澜。
见他没有反应,沈青低头去看,方才被勒得太紧是勒出一道红印,结果她一路走来,手腕上早就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被勒过的痕迹?
她默默放下袖口,没什么好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谢珩不答反问,神色有些清冷,眉眼间隐隐还有愠色。
他心平气和的质问反倒比她的剑拔弩张更有震慑,虽然不知道他问这话跟她说的话有什么关联,沈青还是下意识想了一下,一开始她就见这青衣公子玉树仙姿仪态不凡,跟他玩了几局后,忍不住出言戏谑,没想到这人不过听了两句轻浮的话,身子都绷紧了。
她就想到了谢十三。
再然后,那种很熟悉很压迫的侵占性迎面而来,她就知道自己对面坐的人是谁了。
以为谢珩是因为自己识破了他的精心伪装而不悦,沈青有些许得意,不由得嘲讽他:“哼,别白费什么心机了,你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原来她一开始就认出来了?
“好。”谢珩应下,唇畔不经意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好什么好?”
沈青抬眸见眼前这人氤氲着淡淡愠色的眉眼突然舒朗起来,一双清眸里星星点点,他静静望过来,像是铺天盖地的星河落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就垂眸避开,一垂眸,目光就自然而然落在青衣紧束的腰间。
怎么男人的腰也会这样引人贪看呢?
谢珩平时总是宽衣大袖,姿态清逸如仙,她很少见他这样收束的穿着,窄袖利落,青衫落拓,是她平时自己很喜欢的江湖气装束,可是谢珩比她高挑,这样一身打扮,尤其显得他清颀如竹。
这些天来,他是清瘦单薄了不少,可是腰间紧束,看得出并不是简单的瘦弱,而是劲瘦有力。
她的注意力,第一次从那张倾绝面容,被转移到那道修长窄腰上。
心中气焰突然又熄了几分。
今天可能真的有点诸事不顺,明明自己占理,多么理直气壮的兴师问罪,但她心底那股攥着的火,就这样再而衰,三而竭。
她的语气从气势汹汹的质问变成真诚疑问:“我本来一个人玩得正开心,你非要来搅合,还告我出老千。我被吊在屋梁上那么久,还签了五十年的债,可是都配合你了,你总该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吧?”
虽然晋王提点让她来查这地下钱庄,今日她没做什么准备,真就是来探探路而已。
现在看这场面,肯定不是探路能收场的了。
“我准备今日就查抄了这钱庄。”谢珩倒也答得坦然。
“啊?现在就查?”
沈青诧异,这钱庄是桓家所有生意的命脉,是洛京世家最重要的银钱活水,这么多年,其实它早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没人敢动过这座钱庄,也是因为它背后深受所有世家的庇护。
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你……不要命了?”
连她和晋王都只想过要如何徐徐图之,没想到谢珩会用这样强硬的手段直接硬碰。
她手心都有点捏上一把汗,断人财路,可是如杀人父母啊,这比覆灭一个陈郡侯府,比清理一个户部,不知要艰难凶险多少。
谢珩语气倒是淡然:“本来今日也只是过来探访,正好碰到你了,你又帮我牵制住明镜台的人,又顺利找到钱庄入口,既然有你事半功倍,反正已经打草惊蛇,看来择日不如撞日,我觉得今天查抄了它很好。”
这么随意的吗?
就知道这人碰上她不安好心!!
沈青连忙撇开:“我今天就是过来随便看看的,出了事你可千万别扯上我啊。”
“当然不会牵连你。”谢珩莞尔应下。
沈青略有点不自在,抬头看了看书架上密密整整的账册,而谢珩,此时就站在专门放置谢家账册的那一栏面前,也是厚厚沓沓,塞满了整层书架。
这么大一个地下钱庄,谢家这么大一个家业,中间的黑心往来,不知该有多少。
她不由得心中一动:“你非要查的话,谢家肯定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虽然他在清理户部时,也惩治了几个谢氏子弟,但对谢氏来说终究不太关痛痒。可是要动这钱庄,那可是往各个世家的经脉上砍刀子啊。
谢珩怎么样都是谢家子弟,谢家就是他的根基,他真的会狠心挥刀自断经脉吗?
谢珩只是略微沉默一瞬,才淡然道:“若是人身上长了毒瘤,本就该狠心刮骨疗毒,割除毒瘤才能延续生命,一个家族亦是如此。”
沈青注视着他的神色,眉宇间那样坚定孤绝的神色,恍然与小金顶上,他时不时对她说明知不可为而为那样的神色重叠到一起。
一种莫名怅然油然而生:“你清理完户部后,我以为你会继续从三省六部开始下手,没想到你也查到这里了。”
本来她就是为了避开他,才准备从桓家下手,结果与他不谋而合上。
真的是注定要有一段同路吗?
谢珩解释道:“朝廷的三省六部各处机要,无一不变成世家爪牙,从世家下手也是一样的。桓家生意遍布,钱庄统筹,掌握了各世家的钱财流水,金银命脉,先断了这条活水,后面再收拾其他,就容易多了。”
“那确实。”
这么一说,他的思路也很有道理,沈青点头认同。
忽然又听他当头一问:“最近你是不是让萧瑞和左思禄查桓家各处生意?”
沈青乍然一惊:“你不会在监视我吧!?”
谢珩喉头微动,绕开她的质问:“这座钱庄背后势力太庞大,即便查抄了它,也未必真的能撼动他们,桓家各处生意细查起来,也没有几个干净的,只有将所有阴暗肮脏都翻出来,才能有蓄势发出致命一击。”
不管怎么样,谢珩现在就是在做着跟她同样的事,沈青只好坦然:“在查,主要是查桓家怎么联合各家势力逼走其他小商户的罪证,你也知道,左思禄当初就是这样被逼离京的。”
谢珩点点头:“正好我跟你查的不一样,我在查桓家的黑市和走私。那你可以把你查到的东西交给我,等这钱庄被查抄完,由我出面一并告发查办。”
“把我们查到的东西都交给你吗?”
“对,我是大理寺卿,有查案之责,否则恐怕有人告你僭越之罪;何况这件事情前路凶险未知,你不用在明面上卷进来。”
沈青沉默起来,他说得没错,当时她私下搜罗了陈郡侯的罪证,险些被按僭越之罪;何况她和萧瑞将来有很长的路要走,确实不适合太早就暴露于台前。
尤其是这次所查,事关各家身家命脉,前路未知,成败难测。
如果有一把锐利的刀在前面替他们所向披靡,他们隐在后面会安全很多。
想到这里,她神色微凝,那眼下这个境况,跟晋王给她的那个提议有什么区别?
她明明在刻意规避那个提议,可是谢珩已然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把刀。
她干笑两声,掩盖住砰砰心跳:“那这样的话,功劳岂不是都被你一个人占了?”
谢珩愣了一瞬,没想到她在意这个,有些失笑,不过很快想到对策:“这次查抄钱庄,可以因你被逼借高利为由,萧瑞因此起头例行检查,随后而发现了钱庄的勾当,这样你本就是受害一方。”
“你们点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就交由我来。查抄了钱庄后,还有千丝万缕的事情要查,还有桓家这些年种种有违法度的行径,各世家经济钱财的勾连,你们查到的,我查到的,都由我来出面。”
“如果成了,我会向陛下禀明你们在幕后的功绩,如果不幸……我也能将你们摘干净。”
“你看这样,可好?”
最后两个字,他带的尾音太温柔,像是真的在小心翼翼怀着期许征求她的同意。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划拉着心口,她心口也跟着微微发颤。
她没有忘记,他们身处这座钱庄之上的明镜台,谋算人心到极致,为的是让世人输到倾家荡产。
而眼前这人,他在须臾之间,给她安排了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一场永不会输的赌局,赢了可以一起分红,输了也毫发无伤。
她慢慢垂眸,避开眼前那道清润如水却分外灼人的眸子,目光不经意又落在那劲瘦的腰身上。
“可以。”
第72章 第72章男人嘛,他懂
谢珩的确是一把极为锐利的快刀。
桓家的地下钱庄被翻出,连带着查出洛京中各个世家不少不可见光的勾当,洗钱,放贷,还有许多朝中命令禁止的灰暗产业,其中累积牟利,几乎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
因为这样广泛而重大的牵连,绝对不是像解决一个陈郡侯府或者户部那样容易,从朝堂到世家,掀起一阵极为汹涌的明争暗斗。
有谢珩这把快刀在前面所向披靡,沈青和晋王不必卷入到这样的纷争旋涡中,倒是能隔岸观火,稳坐钓鱼台。
趁这样的机会,她和晋王渔翁得利,在这样纷争夹缝中不断培植安插自己的势力。
萧瑞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历练,他虽然还做着禁卫军的校尉,不过在晋王的扶持下,不断结交笼络寒门士族,自己一方势力渐渐丰满,必要的时候,还能推波助澜,在暗中助谢珩一臂之力。
这场风波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
洛京城中春花纷纷谢去,枝头明艳榴花盛放,不久后结出青青小果。
游湖碧波上,莲叶田田,莲花开了一个盛夏,在秋风起时零落成一池枯荷听雨。
秋风瑟瑟,山头林间的红枫,恰似二月春花。
这场风波终于以桓家败落、各个世家银钱财务重重受损而渐渐平息。
一时间,贬官,抄家,入狱,流放……不胜枚举,朝堂中又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清理换血。
直到最后尘埃落定,谢珩在御前向孝武帝说明了沈青在此案中的功绩,朝野哗然,没想到谢珩向世家根基命脉挥刀相向的背后,还有这悍匪的作用。
一时间关于谢珩受悍匪沈青蛊惑,行事越发离经叛道的言论在京中甚嚣尘上。
沈青对此很是不屑,她觉得那些世家对离经叛道的标准简直有病,什么叫离经叛道?没按他们的规矩来办事,就理直气壮说人家是离经叛道了?
怎么秉公执法为民除害,在他们那里就变成离经叛道了,那这样说来,他们那所谓的经和道,还是离了叛了的好。
论功行赏的时候,萧瑞被提拔上来,连升了几级,虽然还是在禁军中任职,但是从越骑校尉直接擢升了北军中侯,成为统领禁军一位极年轻的将领。
到沈青这里,没在官爵上给她任何晋升和实职,不过赏了她一笔数额巨大的黄金,她还觉得挺高兴的。
尤其是下朝后在宫门口,看到内侍领着一队绿衣小宦一个个手上沉甸甸的,都是装满黄金往她府上送的匣子,她高高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谢珩正站在汉白玉的阶下等她。
见她笑意盎然,他眸子里也蕴着点点温润的笑意。
沈青三两步跨下台阶,秋风清爽而萧瑟,她
看眼前清矜如玉的公子,五官眉眼更如雕霜斫玉,温雅中透着几许憔悴冷意。
这几个月来的艰险磨难,很难轻描淡写带过,其中于人的心性何等磋磨,沈青其实都看在眼中。
得益于他的辛苦,她才能腾出手来去做别的布署,才能渔翁得利。
“你受累了。”
她开口,由衷道了声谢。
“暂时告一段落,晚上去小院喝一杯吗?”
谢珩开口,带了点冷意的秋风将他声音也镀上一层清浅平淡,好像就是一个寻常午后,随意的相邀。
其实这几个月来,两人都没有好好坐下来相处过,更别说有闲情逸致喝上一杯了。
偶尔匆匆碰头,也是为了公事,确实到了该好好喝一杯庆祝的时候了。
“好啊,那就今晚小院,不见不散。”沈青痛快应下。
时辰尚早,沈青先回府将朝服换下,又敞开一个个装满黄金的匣子,看得满眼金光,数了又数,直到月上梢头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准备去赴约。
一只脚刚迈出沈府的门槛,夜里冷风一吹,她一张小脸顿时煞白。
看来今晚这酒是喝不成了。
她虚虚退回府中,一路扶了门墙才终于回到自己房间,迫不及待抱了汤婆子,严严实实将自己裹在榻上。
自从去年落水受伤大病了那一场,每一次葵水都能要了她的命,好在几个月奔忙的日子正值盛夏,情况似乎好转,现在秋风一起,虚透了的身子骨又原形毕露。
直到岳瑛来给她喂了药,缓了好久,才有些力气说话,便吩咐手下去小院告知谢珩,她要生病爽约,只好下次再约了。
说完便裹着被子倒头睡到天荒地暗。
谢珩很早就到了小院,还是那间瑜字房,夜里窗外不再有觅食清鸣的仙鹤,秋夜里也不再有萤火虫,一张张挂在檐角咧嘴微笑的南瓜灯,显得寂寥了不少。
紫檀圆几上,都是沈青喜欢的点心,她不喜欢吃甜,所以小院的庖厨们新研制了不少口味偏酸偏辣的吃食。
羊脂玉杯里,依然是碧波荡漾的细腰舞。
他对美酒佳酿深有讲究,可是从不会沉溺贪杯,不知为何,眼前一杯细腰舞摆在桌上,他还滴酒未沾,莫名觉得舌尖喉头有了绵绵辛辣的醉意。
一点酒香,闻得人心头微痒。
按捺了一会,他总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壁上更漏,距上一次看过来的时候,不过小半柱香时间,时辰还很早。
以往他一个人在这里静坐,日出到日暮不过转瞬之间,从未注意到这更漏里,水滴是一点一点往下慢慢渗透。
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滴完一炷香的功夫。
门外隐隐有脚步由远而近,他不动声色坐得笔挺。
“公子,沈公子方才派人来告,说是病了,今晚不能赴约。”木门从两边打开,立在外面的是鸣山。
病了?
谢珩从圆几前起身,直接走到门口将木屐换下,准备穿鞋。
“公子,沈公子现在已经睡下休息,您不必白跑这一趟。”
睡下了?那确实不该深夜相扰。
谢珩停下手中动作,想起在小金顶的时候,沈青偶尔会有什么怪病上身,通常是在岳瑛房中待几天就好了,所谓怪病,他也没多亲眼见识过,加上沈青并无影响,出了门依然活蹦乱跳,他也没去深究过。
可是她毕竟受过重伤,难道是伤情复发了?
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因为生病爽过约,何况下午还在宫门口眉开眼笑的,怎么晚上就病得不能出门?
脑海中思绪一阵纷纭,他当机立断:“去沈府抓到的药铺查,这几个月来沈府所有抓药诊脉的记录,都查清来报。”
鸣山应声而去,谢珩才重新回到圆几前坐下,一桌美味佳肴顿时无味。
细想起来,还是这几个月他太过奔忙,所有注意力都在朝局之上,沈青什么时候有没有身子不适的地方,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壁上更漏点点滴滴,将静夜拉得格外漫长。
直到窗外月色分明,透过疏窗静静铺洒在圆几上,将琉璃盏和白玉杯映出淡淡光辉,鸣山终于回来。
“公子……”他踟蹰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我问过了,自入京来,沈府就没有断过药,只不过……他们在铺子里抓的都是妇人每月来月事时缓解疼痛的药,还有些……助妇人有孕温补的药。”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公子一身清影坐在圆几前不动如山,他说的这几句话下来,那道清影凝成寒霜。
谢珩无言垂眸,原来不是她生病了,是夫人身子不爽,便不会再来赴他的约。
尽管他们这几个月来在朝堂上配合得默契无间,尽管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小酌一场。
好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无依:“只有这些药吗?没有再抓过什么其他药了?”
他还是有几分不死心。
鸣山顿了顿,狠心道:“自沈青入京来,他们在洛京大小药铺所有抓药的记录属下都查遍了,都是些此类用在妇人身上的药。”
谢珩突然从中找到一丝不对劲:“同样的药,为何要寻遍洛京大小药铺?”
鸣山如实道:“别的药方就算了,但是治妇人不孕的药方,天下名医圣手不知能开出多少方子来,这些方子,即便是同样的用药,也有好次的讲究。沈府……大概是有些求子心切,试了不少方子,好几味药太过名贵难寻,寻遍洛京药铺也都是些次类,暂时将就用着。”
这话倒是不假,譬如同样是人参,药农家自己院中所种,怎么也比不上生在雪山之巅孕育百年的老参。
杯盘中的酒水和佳肴彻底凉透,白玉杯中碧沉沉的细腰舞,色泽清艳,好像美人勾唇一笑,笑他痴妄。
他眉目清冷,勾起唇角,也觉得自己好笑。
不过,男人嘛,他懂。
这个世上,不会有哪个男人真心承认自己不行,从前他就有所耳闻,越是有不举之嫌的男子,越喜欢去往秦楼楚馆这样的地方,只有通过跟不同的人不断地尝试,才能找到些许自尊。
子嗣之事也同样,他们宁可让妇人多服食各种药方,也绝不会将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既然这样,他有什么好介怀的。
要论天下各种名贵药材,洛京中哪里有药铺比得上谢家的库房呢?
他心中冷笑,沉声道:“去照着沈府的方子,把我们府上最好的药材都送过去。”
明明不介怀,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自己说话时,声音从五脏六腑牵扯出来的疼痛。
“……公子?”鸣山由不理解。
“快去吧。”
谢珩声音很轻,最后三个字,几乎耗尽他全身所有力气。
待鸣山离开,他整个人犹如被抽空,有些无力地半倚在榻边,清隽眉眼黯淡失神。
不过是成全而已,他做得到。
*
可能是骤然入秋的不适应,沈青窝在府上足足四五日,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之前爽了谢珩的约,没想到谢珩听说她病了,竟然往府上送了很多名贵药材,好几味药都是她们寻遍了京中所有药铺,有价无市的珍品。
本来因爽约而愧疚的心,更加沉重了。
她也总想要给谢珩送一些什么才好,可是思来想去,她也实在想不到,谢珩能缺什么呢?
琴棋书画,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稀世珍品,她送什么都只会怪寒碜的,人家也用不上。
几乎快要想破脑袋的时候,岳瑛问她:“如果是你,别人送什么给你,你会最开心?”
她不假思索:“黄金。”
“……前几天陛下不是送了十匣黄金吗?”
“难道黄金还有人嫌多吗?”
两人一起陷入沉默,心照不宣地认为,大概谢珩会是个嫌黄金太多的主?
最后还是岳瑛出主意:“反正不管你送多贵重的东西,都比不上人家本身用的贵重,那就心意最重要,不用去管价值
几何了。”
沈青也很是认同:“那我给他煲一锅汤送去?”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大概是见谢珩这些天为了桓家宵衣旰食实在辛苦?
那日在宫门前见他,原本清瘦的容颜,下颌又分明了许多。
但马上意识到,哪有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男人送汤的?
不行不行,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岳瑛想起自己曾有幸喝过沈青煲的汤,她嘴角难以自抑地抽了抽:“……千万别。”
她真的怕这一锅汤下去,也许会要葬送一段本来可能的良缘。
为了不让沈青再想出一些令人难以招架的念头,她提议道:“我听说东市有家瓷器店,里头的瓷器都是客人自己动手捏成后再烧制的,虽然名贵的陶瓷谢府不知有多少,可是你捏成奇形怪状的,那也是独一无二。”
这也能算一片心意了。
沈青很听劝,当下就去东市找了那家瓷器店,店中琳琅瓷器果然各种各样,但是这铺子与别的瓷器店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在于,后面专门隔了小院,像一座小小工坊,院中一应设备俱全,供客人们自己动手来捏瓷器的形状。
当然比工坊要舒服,花鸟石桌,各有意趣,更像是给无事的富家公子小姐找些乐趣打发时间的。
她放眼打量去,有人正专注于捏着手中陶泥,隐隐成型;有人已经捏好一只怪模怪样的酒杯,交给伙计去烧制;还有人取了刚烧制出来的器物,正兴致勃勃准备亲自描摹点染上花色。
有殷勤的小伙计上前问她:“公子想要捏一个什么?”
沈青懵了一下,一时还真没想好,她来之前是想捏一个茶杯或者花瓶,可是总觉得意尤不尽,太过于平常。
见她犹豫,小伙计很擅长循循引导:“公子是想捏给自己,还是家人朋友,还是给心仪之人呢?”
沈青更加茫然,一双墨玉般的目珠上下转了转:“朋友吧。”
小伙计了然笑了笑,引她在一张小桌前坐下:“既然是朋友,公子可以捏一对小泥人,一个代表你,一个代表对方,凑到一起,好事成双。”
……送朋友是送一对小人儿吗?
虽然听起来有点怪异,但沈青也觉得一对小泥人要比花瓶茶壶之类的更好,既不是千篇一律,又可以摆在案头,伏案阅卷时,抬眼可见。
“好,那就捏一对小人儿。”
她做出决定,照着小伙计跟她说的方法步骤,埋头把弄着眼前的一团陶泥,慢吞吞将它们一点一点捏开,又搓圆,揉出脑袋和四肢,动作开始渐渐熟练,两个小人儿慢慢在手中有了雏形。
看起来还怪笨拙可爱的,尤其摆在一起,有种笨到一起了的滑稽感。
她不由得想象出这两个小人儿烧出来该是什么模样,顿时眉眼笑意弯弯。
“沈公子吗?别来无恙啊。”
她正凝神捏着两个小人儿的笑脸,听到耳畔轻软一声招呼,忙抬起弯得太久有些酸疼的脖颈,映入眼眸的是一张如花似玉的粉面红颜,正笑意盈盈望着她。
“意……意然姐姐?”
王意然自然而然在她这张小桌前坐下:“听说这家瓷器铺子可以自己亲手捏出想做的瓷器,我昨天捏了一个,今日来点染花色,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沈公子。”
她看向沈青手中有了雏形的两只小人儿,顿时了然:“沈公子捏了这对小人儿是要送给夫人吗?看起来真登对。”
沈青默默将两只小人儿拢在一起:“我就随便捏捏。”
她垂眸瞅着被拢在手心里的两只小人儿,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看不出样子的泥人,哪里登对了?
两人随便说了几句,王意然的丫鬟过来递了一支烧制过一遍的细口长颈花瓶,玲珑小巧。
“小姐,胚形出来了。”
王意然笑盈盈接过,取了画笔颜料,握着那只花瓶,凝神细细在瓶身上描摹起来。
她信笔游走,眉目专注,笔尖闲闲勾勒,颇有几分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舒展,沈青被她吸引过去,憧怔间,带着圆润弧度的瓶身栩栩呈现出一幅海棠春雨图。
令人叹为观止。
落笔后,王意然秀眉微蹙,跟丫鬟说话:“奇怪,我怎么画上海棠花了?他们文人墨客,总不会喜欢这样艳俗的图案吧?”
沈青也跟着蹙眉,哪里艳俗了?明明娇妍缠绵,好看得很。
那丫鬟是常年贴身相伴的,她低笑着打趣自家小姐:“小姐画什么,都有人爱不释手的。”
王意然嗔她:“不要乱说。”
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娇羞笑意。
沈青愣了愣,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突然心里一酸,像王意然这样在富贵堆里被娇捧出来的姑娘,也要费尽巧思来亲手做了瓷器去送给谢珩。
不过谢珩也送了东西给她,两人之间是互相的。
她下意识去看王意然乌亮的鬓发,绸缎一样的青丝,绾出漂亮的朝云髻,配的果然是成套的一副粉玉头面,衬得人比花娇。
这就是谢珩眼都不眨一下,买下的价值连城的头面吗?戴在王意然的发间,相得益彰,好像天然就该属于她。
桓家的事情尘埃落定,好事也要提上议程了?
她再看了看王意然手中那个精致瓷瓶,因着她的画笔尤显巧夺天工,雅致非凡,再看看自己手中拿两个圆圆笨笨的小泥人,她真的没眼再多看。
王意然盯着自己的画作左右看了看,又提笔添描了几画,总算差强人意,重新交给丫鬟让她送去做二次烧制。
等她做完这一切,无意瞥到沈青手里的小泥人,小声惊呼起来:“沈公子,你怎么捏成这样了?”
沈青被她喊得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两只捏出小雏形的人儿,又被她捏成一团,变成一个小泥块了。
“刚刚那两个不好看,我要重新捏。”她含糊应道。
王意然由衷称赞道:“很可爱的两个小人啊,不管最后烧出来是什么样,总之沈公子亲手捏的,这份心意,你夫人就一定会喜欢。”
沈青也很诚恳地回应她:“谢谢意然姐姐,你的花瓶做得这样精致,谢珩也一定会喜欢的。”
她声音闷闷的,心里也有点闷闷的。
王意然实在美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怎么看都好,可是为什么看到这样好的女子,她心里闷闷沉沉的,竟然有点想哭?
因为她太好了吗?可是岳瑛也很好,她看岳瑛的时候绝对不会这样啊!
“珩表哥?”
王意然闻言,一双漂亮杏眼疑惑地眨了眨,轻笑了出来:“我这个不是送给珩表哥的。”
沈青也懵懵眨眼:“不是送给谢珩的?”
王意然有些无奈又好笑:“我也就是跟珩表哥相看了一次,怎么你们人人都说我要跟他在一起?前几个月他买了两套首饰头面,也不知是送给谁的,全洛京都在说我,我可没有收到。”
说着她故作嗔怒道:“我当时就找珩表哥去管管那些流言了,近几个月都没人传了,怎么沈公子还往这上头想呢?”
沈青被她说得恍然,好像这几个月,洛京中确实没人再传那两套头面的事情了,只不过她以为是头面送出,这风头过了,人们已经议论完了。
“你没跟他相看了吗?你不喜欢他?”
下意识地,她脱口问了两句。
王意然耸耸肩,叹气道:“珩表哥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做夫君,那谁不愿意呢?不过没有缘分的话,洛京城里其他品貌出挑的公子也不少,总要多挑一挑,挑到一个最称心如意的。”
“沈公子,你大概是成家太早了,不知道我们男女之间相看,不是看一次就成,也是要精挑细选,处处都称心才最好。”
她笑着打趣,笑意天然纯真,眉眼间看不到一丝介怀。
沈青好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稀里糊涂应了句:“意然姐姐说得有理。”
王意然看她一脸无害懵懂,清澈的眸子里干净纯粹,只觉这小公子实在可爱,可惜早早成婚了,实在令人叹惋。
等那只小花瓶烧制完成,王意然盯着小伙计仔仔细细装盒,又跟沈青告过别,才领着丫鬟离开。
沈青还直愣愣坐在桌前,目光重新落在她可怜的那两个小泥人上面,不对,已经没有小泥人了,它们在变成一个泥块后,又被她搓成一只小泥球了。
第73章 第73章青衣斑驳,血痕累累(大……
沈青看着手上这团被自己捏扁又搓圆的陶泥,刚刚被捏出来的那两个小人儿仿佛跟从未存在过一样,她也没有心思再去重新捏一对小人儿,想了想,囫囵捏了一只小老虎。
她捏泥技艺不精,本来是两个小人份量的陶泥,被她捏成了一只小老虎,老虎显得有些憨态可掬,嘟嘟胖胖活像一只大猫。
不过她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于是将小老虎交给伙计,跟伙计说明了想在成品上画怎样的花样颜色,等煅烧制作好后,过几天再来取。
出了东市沿着主街一路往回走,是洛京城极繁华的街道之一,车马如流水,沈青青衫俊秀,堙没于行人纷纷中。
她垂眸沿街慢慢走,脑海里总萦绕着一件事情。
原来王姑娘早就没跟他相看了啊。
可是,那两套价值连城的首饰头面,不是送给王姑娘的,那会是送给谁的呢?
想问题想得太过出神,没注意到迎面撞上个人,她踉跄了两步,下意识忙问:“诶……你没事吧?”
她抬眼看清,对面是个年轻公子,脸色看上去有点木木的,但是一双眼睛里却愤恨满满。
沈青微怔,不就是撞了他一下,需要这么苦大仇深吗?
“这位公子,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听见空气里有利刃入肉的声音,她凝眸看去,那年轻公子一双眼睛也从脸上骇然凸起,五官扭曲起来。
他一身锦衣鲜亮,腹上赫然插了一把匕首,身子正缓缓往地上倒。
倒地的时候,一只手还紧紧拽着沈青的衣摆,用最后气力喊出一腔悲怨:“在下不过是行路不慎撞到公子,公子何至于要到取人性命的地步!”
沈青眼睁睁看这人一只手紧拽着她衣摆一角,手臂上因用尽全力而青筋必现。
此时正是闹市之中,路人很快纷纷上前围观,这条繁华街道,行人往来,摩肩擦踵,两人怎么撞上,年轻公子腹部怎么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可是不少人看在眼中的。
这不就是路上跟人相碰起了冲突,一怒之下要将人置于死地吗!?
洛京之中,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样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的残暴行径!
竟然还是一个看上去如此斯文俊秀的小公子!
眼前场景和耳畔纷纷人言让沈青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什么意思?当街讹人吗?
这匕首根本不是她插的!是这年轻公子深谙障眼手法,营造出被她捅了的假象!
倒在地上的公子还在痛苦哀嚎:“救命啊……快报官……”
沈青冷眼看着地上苦苦挣扎的人,虽然他腹上一片血红渗透衣裳,看起来甚为骇人,但那并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口,只需要及时止血,并无大碍。
这种小伎俩,还敢往她头上讹?
“你现在还不滚去止血的话,那你最好拽着我别动,看谁耗得过谁。”她双手抱臂,随便这人怎么撒泼打滚的架势。
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也不是要她的命。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一言不合竟当街杀人,还如此出言不逊,这是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一道声音不见其人,但围在他们身边的路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有人小声道了一句“是刑部的人”,果然见一队官差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
沈青纳罕,官差怎么会来这么快?
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提前报了官不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讹钱的,是讹她人的呢。
果然,为首的一人上前,上下打量着她:“一方悍匪果然野性难驯,真是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好家伙,还当众给她扣了这么一顶帽子,让人无从辩驳。
“先将人带回问话,看看怎么回事。”
沈青目光往人群中扫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很配合地任他们将自己双手拷上带走,既然这局是专门为她而设的,那她不能让人白费了这“当街杀人”的局。
早就听说刑部大牢犹如龙潭虎穴,今日正好借机一探,涨涨见识。
桓家那头暂时告一段落,她正愁下一个不知拿谁开刀,这不是撞上来个现成的吗?
她被带入刑部最深一间重犯死牢,双手双脚各自被拷上一双极为粗重的铁拷,整个人被架在刑架牢牢钉住时,虽然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这架势,所谓“问话”,可能要比想象中还要严峻很多。
这刑部还真是给她面子啊,对她严防死守到这地步,看来“坐地一只虎”的威名最近在洛京有点震慑力了。
准备严刑逼供出什么莫须有的罪状吗?
沉重的钢制牢门缓缓打开又合上,进来一位红衣乌帽身姿魁梧的官员,沈青彻底明白了,这是直接要她命来的。
大牢中阴森瘆人,天窗透进来的白光,落在刑架上,将钉在刑架上的人脸色也照得发白。
沈青唇畔还是勾起一抹玩味不屑的笑意:“不过是一起街头行人冲突的事件,竟然还要劳驾堂堂刑部尚书亲自审查?”
她所说的刑部尚书,正是眼前这位魁梧整肃的官员,此人出身庾家,庾家子弟多在朝中各大刑狱机要任重要职位,庾家向来有天下判官的美称。
落到刑部,相当于就是落进庾家手中了。
好巧不巧,她跟庾家,还真是最有新仇旧怨。
还早在渝州的时候,庾氏的庾闻可是死在她手中,那时候她还没准备跟朝中世家闹翻,她手上唯一沾染世家的血,就是庾家的。
后来便是前不久的桓家,庾家与桓家联姻最密,两家虽各自领域不同,但也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对桓家的打压,最近也被翻出来她可没少出力。
这新仇旧怨算下来,难怪今天可不是非要将她送上黄泉路吗?
果然,这庾尚书也皮笑肉不笑答她:“沈公子是朝廷三品官员,身份不凡,刑部上下只有庾某与你同级,就只好我来审你了。”
沈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他们是平级官员,一旦审出罪名,他是有权先斩后奏的。
都已经到这里来了,那肯定就是什么诛九族的罪都往她身上加了。
“沈公子来者是客,我自然也要尽尽地主之宜才是,这可都是外面见识不到的,为了招待沈公子,我今日可是要用尽我们刑部的最高礼仪了。”
沈青越来越意识到,果然人在什么环境下,最后就会变成什么气质的人。之前那个桓老板,在明镜台迎来送往,就是一副笑面黄鼠狼的样子,这个庾尚书,往狱中森森壁下一站,还真有几分活阎罗的气场。
她嘿嘿干笑了两声:“不是,庾尚书,咱们痛快点,你想要给我安个什么罪名,我直接认罪画押就是,你何必这么麻烦?”
反正已经到了这里,大家就把话敞亮了说,认罪就认罪吧,别让她受罪就行。
认完罪以后要怎么样,那就认完罪以后说。
庾尚书闻言笑意更加森然:“早就听闻沈公子行事坦率磊落,最痛快不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沈青无奈,跟他们这种人说话怎么这样累呢,说一句话,不知要加多少敬语,要绕多少弯子。
结果下一句,庾尚书不跟她绕弯子了:“不过沈公子可能还没弄明白,你所进来的这地方,可从来不是个讲究痛快的地方。”
森然语气中狠戾必现:“死,你今日是死定了。不过既然到了这里,死之前不把我们刑部三十六大刑七十二小刑尝遍,也不会就让你这么轻松死掉的。”
他还特别提醒:“就算你中间实在熬不住要去见阎王了,我也会从阎王手里将你的命抢回来,等全部尝完了,再把你还给阎王。”
沈青不再说话,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脚踝,这是给武功高强的重刑犯专门制定的铁拷,一时半会她还真挣不开。
她指尖不动声色抵了抵腕间护腕,确定方才随手在一个官差身上摸到的钥匙还在,至于是不是与扣身上这锁链匹配的
钥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原本她的打算是,能在这刑部大牢待上几天,这样龙潭虎穴之地,其中不知多少腌臜勾连,她可以在这里好好查探一番。
现在看来,她对洛京高门士族的揣测还是过于善意了。
既然庾尚书不会给她在大牢待上几天的机会,那她就没有继续留下的意义了。
她望一眼四周血涔涔的各类刑具,这间牢狱极为宽阔,仅仅这间牢狱,大概也就琳琅摆放了七八套刑具,虽然都是她原先在任何大牢都没见识过的,不过看它们构造,大概能够想象出身体在上面是怎样受刑的。
这不纯纯变态吗?
作为在地方横行多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匪首,她尤觉得叹为观止。
她手上确实不知有多少人命,不过她杀起人来手起刀落,无论对方多么恶劣,她总是能给人一个痛快。
这种把人抓来,还专门为此发明各种新奇的刑具,用来将人活活玩死的把戏……真是草芥人命的游戏啊。
他们的杀戮不是为了要生存必须在弱肉强食中杀出一条生路,他们已经是最衣食无忧富贵安逸的人上人,只是为了满足心中变态杀欲,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她一个小小悍匪能比拟的。
“沈公子,你准备好了吗?”
沈青唇畔笑意冷冷,并不答他。
她在推测,会先给她上哪一道刑具。
有狱卒将一条湿热的巾子系在她眼前,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显得唇畔那一抹冷笑愈发肆意。
看来这庾尚书对她还很忌惮谨慎,不敢贸然让她离开刑架再押到别的刑具上去,甚至连衣服都不敢扒她的,暂时只将她牢牢钉在这里,先折磨个半死不活。
这样也好,省得一上来就是大刑,她也难撑。
只是为什么用刑要遮住人的眼睛?难道还怕受刑的人自己看了会受不了吗?
耳畔那道森然的声音很贴心地替她解释起来:“人只有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其他感官才会无限放大,沈公子,好好享受吧。”
沈青一生中遇到过很多险境,可像这般任人鱼肉的境地应该是不曾有过,她一双被架在刑架上的手,也不自觉微微拧成拳头。
果然,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所有感官无限被放大,她听到空气里有生铁被烧红的滋啦声,还能清晰嗅到浓烈的血腥和铁锈味交织混合。
有人正在朝自己走来,离她还有三步、两步、一步……等他完全靠近时,从步伐体态能判断出,这就是庾尚书本人。
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空气里“刺啦”一声,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毫无预兆落在身上的那道剧痛就变得格外刺裂。
沈青吃痛地“啊”了一声。
然后落在身上的刺裂剧痛再未停过,不给她半点喘息缓和的余地,一下紧接着一下,让失去视觉的人敏锐地感受着自己身上寸寸肌肤是如何皮开肉绽的。
这不是一般的鞭刑,这鞭子材质特殊,粗重的长鞭上,细细密密不知覆了多少钩刺在上头,一鞭打下,上头的钩钩刺刺翻出血肉。
更令人发指的是,鞭子每在身上落几次,会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倒不是为了给受刑的人缓和,据沈青对自己伤口的感受和耳畔听到的声音,应该是这鞭子每隔几下,就要放到辣油锅里过上一遭。
最开始的好几下,各种疼痛叠加下,她几乎都没遭住,痛得直呼,完全压制不住自己声音,不过在反复鞭挞之中,身体也渐渐麻木下来,她不再呼痛,死咬着下唇,浸得额上冷汗淋漓。
她知道,对于好虐弑杀的人来说,给出的反应越大,他们就越兴奋,只有反应平淡下来,对方才会慢慢觉得无趣。
整个身体笔直被钉死在刑架上,她只有脑袋一点一点垂了下去,感觉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耳畔有人出声嘲讽:“沈公子这就受不住了?这才是开胃小菜而已。”
沈青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朝着说话的声音虚弱一笑:“庾尚书,我只是武功高强,并不是身体强壮,你看我身子骨这么瘦一把,你可省着点打,不然后边你给我精心准备的大礼,我可无福消受。”
空气里安静须臾,她听见对方将鞭子搁置在一旁的声音。
“既然沈公子如此不堪消受,那就休息一下,来提提神吧。”
他说得好听,沈青心头一紧,心想那所谓提神,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一片黑暗中,她听见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两手指尖分别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按捺了许久的痛呼再次从喉咙里溢出。
十指连心痛,可真是提神!
她左右两手被人攥着,正往她指尖一根一根钻银针进去,还没有来得及收的一身冷汗,又是一阵淋漓。
不过也确实给她提了个神,这用来钻人指尖的细细银针,可比护腕下藏着的那把钥匙好用。
她咬牙忍受了须臾,摸清这两个用刑人在她手指上的出针频率和顺序,唇畔始终还挂着的那抹虚弱冷笑凝结,十指一动,手中收入几枚银针,用力发出,身旁两人应声倒地。
两手指尖里最后还各剩两枚银针,她“吧嗒”一声开了腕上手铐,摘了眼前的巾子,黑暗视线终于恢复清明,她才慢条斯理弯下腰来开了脚踝上的两只镣铐,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可真疼死我了。”
没有人看清楚,一个全身被钉死在刑架上的人,是怎么在转瞬之间,行云流水地挣开身上所有镣铐,恢复自由。
沈青盘腿坐在刑架前小憩,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血迹斑驳狼藉的青衣,又看一眼被侍卫狱卒们护在身后的庾尚书,可惜了,本来还想直接挟持了他出去,刚刚开锁的时间,她失去了机会。
“庾尚书可能还是跟江湖人打交道打得太少,行走江湖我们跟师傅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手开各种锁镣,下一次绑人,记得要把人十根手指也牢牢绑上。”
看着对面一张张惊愕又惶恐的面容,她好心提醒,不过……这位庾尚书,应该没有下一次绑人的机会了。
倒不是庾尚书跟江湖人交道打得少,而是世上只留几根手指活动便能脱身的人实在太少。
庾尚书很快镇定下来:“方才沈公子进刑部大牢的时候还表现配合,现在想要越狱潜逃了吗?”
沈青很无语,她之前乖乖配合进来,是想蹲几天大牢探查一下刑部的腌臜,谁知道一上来不给她活路。
“我现在还不走,等着被你打死吗?”
两人说话
间,她听见大牢外的狱卒又多了一番。
“对了,”她又抖抖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摆:“我不是越狱潜逃,是带着你的罪证出去告状。”
庾尚书觉得好笑:“刑部审案,对于顽劣的犯人,用刑是再正常不过了,沈公子怎么告发我?”
沈青看了一眼牢门外还在不断增加的守卫,提醒他:“庾尚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日在街头用匕首自刺的那位公子,应该是桓家旁支一户被抄家斩首的小公子吧?你以为他身负桓家血仇,抱了必死的心以命来栽赃我,没想到他舍不得死,没有捅到自己要害。”
“接下来你的人应该会假意送他去医馆,实则灭口。但是你的人不行啊,这么久了还没来跟你复命。”
“你……所以他现在落到你手上了?”庾尚书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沈青这么早就察觉到这是一个局,以身入局,最后反将他一军。
沈青“唔”了一声:“应该是吧,你这儿铜墙铁壁,也还没人来跟我复命,你可以派人去看看。”
在刑架下坐了会儿,等身上冷汗褪去,也适应了一身的疼痛,她才重新站起身,还诚心求问了一句:“身为朝廷掌管刑狱的官员,公报私仇,设计诬陷朝廷命官,还屈打成招,这些罪名,应该可以成立吧?”
问完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径直往外走,牢门重锁倒是拦不倒她,只是敌众我寡,必须速战速决。
虽然萧瑞那边扣住了始作俑者,但是他也以为她要在大牢好好待上几天,情况有变,信号弹也发不出去,他应该没那么快察觉。
她只能靠自己杀出去。
不断有侍卫狱卒举刀扑上来,她面不改色杀了回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她跃下高高刑台,离那道牢门越来越近。
破开那道钢门,她还要从最深的重犯死牢一路杀到最外头的大门,按外面调兵遣将的程度,仅靠她一人之力,至少要两柱香。
两柱香,变数太多,不知出去的一路上该有多少机关险阻。
她回过头,望向被侍卫狱卒重重保护着的庾尚书,看来还是得从他下手。
感受到扑面而来毫不掩饰的杀意,犹如猛虎下山攥取猎物,出于本能,庾尚书又往后退了一步。
沈青唇红齿白,笑意天然:“放心,我又不是要杀你。”
电光火石的对峙之间,她已经出手,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那扇沉重钢门,轰然一声从外面被推倒在地。
连带着整间死牢都被震了一震。
突然其来的变故令沈青悚然回眸,死牢之外明光一片,白衣清越的公子逆在点点白光中,衣袂翩跹。
她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她以为会是萧瑞,没想到竟是谢珩。
牢门轰然倒塌掀起的重重灰尘沉淀下来,谢珩视线适应牢中昏暗,目光准确无误落到那一袭青影身上。
青衣斑驳,血痕累累。
他一双清疏冷淡的眸子,骤然凝霜。
第74章 第74章谢珩真的会喜欢她吗?
沈青顿住,看到那道清矜如玉的身形从明光处走向晦暗,他身上杀肃锐意太重,让人本能呼吸一顿,直到他颀长身影覆下,柔柔笼在她肩头,她才恍惚松了口气。
谢珩凝眸不语,盯着她身上道道斑驳,很好,总共是十五道鞭痕。
他目光冷肃,寸寸打量过眼前人每一个细节,然后搭起沈青的一双手,拢在自己手掌中,用自己指尖仔仔细细摩挲过她的每一只手指。
十指连心,每一个指尖都被银针钻过。
指尖又痛又痒的触觉让沈青下意识将手缩回,可是那只手掌却将她握得紧,真是奇怪,这人的手掌指尖,怎么比她这个刚刚受过刑的人还要冰凉?
指尖上紧张的颤意,她不知是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她不由得抬眸觑他神色,本就是一张清霜皓月的面容,现在比他手掌指尖还要冰凉,像是凝了三尺寒冰。
刚刚放松下来的呼吸不免又有些凝滞,指尖上冰凉触觉忽然撤去,谢珩抬起手,有那么恍然一瞬,她觉得他指尖像是要来轻轻触碰自己额角鬓边,可是又在眼前顿住。
余光一闪,只见他袖中银丝令人毫无防备,在空中准确无误绕过侍卫狱卒,像一条灵蛇缠住庾尚书的脖颈。
庾尚书并非不会武之人,但他没有想到谢珩会这样猝不及防对他动手,以及一上来就是要他的命。
颈上收紧让他一张脸顿时被涨得紫红,他双手死死拽住脖颈上的银丝被勒出血痕,试图想给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余地,可是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对他用刑?”
等他一双眼睛差不多要翻出白眼的时候,谢珩略松了手上力道,微微偏头,轻声质问。
身后有谢家亲兵踩着那扇轰然倒塌的大门鱼贯而入。
沈青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不是孤身而来,只不过他一人来得太快,他带来的亲兵才刚刚跟上他步伐而已。
他脚下如清莲,随着他步步逼近,那些挡在庾尚书面前的侍卫狱卒也偃旗息鼓,很识趣地向两旁让开。
论官阶,大理寺卿比刑部尚书甚至还要低上一阶,可谢珩是赫赫谢家嫡系正统,刑部不仅是庾氏的掌控,也在谢氏的掌控。
等他彻底将银丝收回袖中,庾尚书已经瘫软在地,抱着自己脖颈,如久溺之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贪婪喘息周遭的空气。
不过给没给他喘息几声的时间,就听到谢珩声音冷冷:“把他给我按住了。”
三五个亲兵听令上前,将地上瘫软如泥的庾尚书捞起来,一把按在一张刑具上。
这会儿庾尚书终于喘过气来,惊惶道:“你……你竟然敢带兵强闯刑部!”
谢珩浑然没听他在说什么,顺手从旁边火炉里抄起一把通体红透的铁烙,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径直往他肩头烙去。
“谢……啊——”
惨叫响彻整个死牢,庾尚书垂死挣扎得厉害,不过被几个亲兵死死按住,那魁梧的身子,在沈青看来,此时像极了小金顶上,每到除夕,被按在板上要被宰杀的年猪。
空气里很快弥漫出一股衣物和血肉混合烧焦的气味。
好一会儿,惨叫与挣扎渐弱下来,谢珩抬手将颜色渐熄的铁烙扔回炉中,又顺手从中抽出另一只铁烙,还是通体透红,格外亮眼。
没有什么停顿,这一只铁烙也被按在庾尚书身上,原本弱下去的惨叫和挣扎又立刻尖锐而激烈起来。
旁边的火炉烧得极旺,熊熊火焰争先恐后上下踊跃,一只铁烙熄灭,就换上另一只,如此往复。
从庾尚书的视线中,看到公子眉眼清疏,在火光跳跃的照应下,明明暗暗间显得妖冶,这哪是什么风光霁月的神仙公子!分明是十八层炼狱下的白无常!
不过这一幕沈青却看不到,她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谢珩清峻笔挺的背影,仅仅一道背影,是她从未在谢珩身上见识过的暴戾。
最清风朗月雅正无双的公子,竟然也会有这样狠戾残忍到不能自抑的程度吗?
这样的举动实在让她有些冲击,她身体微僵,连疼痛都忘记了,因为她意识到,谢珩这样极端的反常,只是为了替她出气。
她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外头玩耍,被邻居家一个小胖孩推进水沟里,还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而她最被长辈们称赞斯文有礼的大哥,立刻冲上去将那小胖孩按在水沟里暴揍了一顿,极尽粗蛮,逼着那小胖孩给她道歉。为着这事,大哥还被爹爹关在柴房里,抄了好些天字帖呢。
可是当沈若清的日子实在太短暂了,如果不是眼前这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叠,那些温暖鲜活早就被她尘封起来,不轻易想起。
当沈青的日子,她早就习惯有仇就自己报,还不能让兄弟们受欺负了。
没想到有一天,也有人替沈青出头呢!
大概是庾尚书的惨叫太过于凄厉,她听着那铁烙好像一下下是烙在自己心头一般,周身血脉直雀跃着往外涌,浑身也跟着起了一层小疙瘩。
须臾,谢珩停了手上的动作,指着一张刑具:“把他钉上去。”
近乎失神的庾尚书被湿漉漉捞起,又被牢牢绑在一张刑具上,他几乎气若游丝,哑声道:“你我同朝为官,你怎么可以对我滥用私刑?”
不论谢家如何压过庾家,谢珩带兵闯进堂堂刑部衙署,对三品高官滥用私刑,都太有悖法度纲常。
谢珩这时候终于恢复了一点跟他说话的耐心,冷若寒霜的面容上勾出一丝
清浅笑意:“庾尚书这就受不住了?听说刑部审讯手段有三十六大刑七十二小刑,都是庾尚书苦心孤诣花费了不少心血研造,不亲自上身试一试,怎么知道这些器具是否好用?”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润动听,在这晦暗阴沉的死牢里,蓦地听得人背脊发瘆。
“你疯了……你定是疯了……”
庾尚书失声喃喃,只有他多清楚,眼前这清风朗月的公子,和煦清浅的笑意下,是一只怎样的恶灵。
不过比起刚进来的那会儿,现在谢珩有耐心了许多,他这下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回身向沈青说话:“你先去把伤口处理了吧。”
接下来血腥残忍的画面,他知道于她而言如过眼云烟般寻常,可是他也不想她看。
那样一双清澈灵秀的眸子,不该被这些沾染。
他的声音轻如鸿毛,将沈青从憧怔间拉回现实,听清耳畔的话,她如梦初醒,忙抱臂胸前往后退了两步:“不……不必了,这点伤你不用管我。”
她这一身鞭伤,挨打的时候痛是真痛,身上血迹斑斑的样子吓人也真是吓人,但其实于刀伤剑伤而言,裹了衣裳止了血,一时倒也无大碍。
她的拒绝在情理之中,谢珩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极有耐性但不容置疑:“我让人来给你上药。”
“真不用……”
“阿青!”
沈青的话被人打断,她循声回头,晦暗死牢中,一道明丽的身影向她奔来。
“岳瑛?”
看清来人,岳瑛已经奔到她眼前,看着她又不敢多碰她:“你不是去瓷器铺子吗?怎么伤成这样了?”
“诶,说来话长,”沈青叹了口气,拍拍衣摆:“这就是些皮肉伤而已,我回去处理也是一样的。”
在这死牢里见到岳瑛,实在比在这里见到谢珩还令人诧异,沈青旁若无人地跟她说了会,才猛然意识到:“不是,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岳瑛打量她说话中气尚足,没缺胳膊少腿,甚至还能行动自如,放下心来,扬了扬下巴,低声道:“是珩公子让我来的,说你被刑部抓了,不知道会不会受伤,马上就派了马车接我过来,没想到他们真对你下手了。”
沈青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转而疑惑看向谢珩。
谢珩侧过头,错开她的视线:“这不是你的习惯吗?反正你又不能接受别人给你换药。”
这下沈青恍然,原来是意识到她可能会受伤,在赶来刑部大牢的第一时间,就派马车去把岳瑛接上了。
他语气中有不难察觉的一抹讥讽,她下意识想要反唇戏谑回去,要是他来给她上药,她可太习惯了。
可是一句话在唇边呼之欲出,她居然说不出口。
一定是因为谢珩此时的神色太过于冷肃了。
“那个……我现在真不用上药,等我上完药,我这顿鞭子不是白挨了吗?”
她换药不方便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这一身鞭伤可是庾尚书的罪证啊,当然看起来越惨绝人寰越好,她现在都恨不得带着这一身伤宫里宫外走上几圈来示众来着。
谢珩明白她的意思,看向她的眼神带了点淡淡无语,提醒她:“没人会掀开你衣服去看伤口的。”
“你是说,我先把伤口处理了,再继续穿上这身衣服也是一样的?”
“嗯。”
其实这样麻烦的举动对沈青来说还是多此一举,不过她看了看后面被钉在刑具上的庾尚书,估计这一时半会谢珩还不会收场,闲着也是闲着,那先处理了伤口也行。
“好吧,那我和岳瑛去隔间先上药。”
谢珩颔首,目送一双人影走出牢门,眸中一片清冷,看不出波澜。
直到彻底出了死牢大门,沈青忍不住回眸往里看了一眼,谢珩已经拂衣坐下,清风朗月,笑意闲适望向被钉在刑具上的人。
“本来没想到下一步动谁,既然如此,那就刑部吧。”
很快,又是令人骇然的惨叫,悚然传彻整个刑部大牢。
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确定周围没有多余的目光,沈青半褪了衣裳,任岳瑛给自己处理伤口。
当身上的伤口真翻出来时,尤其她肌肤白皙细腻,那些皮开肉绽还是显得很触目惊心。
虽然说起来是皮肉伤,但这药水沾上伤口时,她还是疼得好一阵龇牙咧嘴。
“谁刚才说是皮肉伤,还说要留着回去处理?”岳瑛忍不住嗔她。
沈青痛得哼哼:“要是你没有来,我可不就是回去处理吗?以前每次受伤也这么过来了。”
岳瑛手上没停,由衷道:“可是,我总觉得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沈青,你真的确定王家小姐还在跟珩公子相看吗?那两套价值连城的首饰真的是送到王府去的吗?我怎么感觉完全不对啊,你不觉得珩公子就是对你格外上心,是旁人都不曾有的吗?”
只是担心她可能会受伤,就先派马车去接了能给她上药的人过来以防万一。
小金顶上谢珩对沈青怎么暗生情愫,岳瑛都看在眼中,只是来了洛京,两人不再似从前热络,沈青不愿再亲近谢珩,加上她一直强调谢珩在跟王家小姐相看,她以为谢珩歇了这个心思。
今日看来,完全没有,甚至比在小金顶上更甚。
被劈头盖脸追着问了一堆,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方才谢珩用铁烙一下一下往庾尚书身上压的狠厉模样,与遥远记忆中哥哥暴揍小胖孩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是同一种感觉。
谢珩真的会喜欢她吗?
她第一次在心底产生如此疑惑,问题是,谢珩如果不是断袖的话,怎么会喜欢上身为男人的她呢?
这简直有点不可想象。
她真心求问:“你觉得……谢珩有可能成为一个断袖吗?”
岳瑛张张嘴,回答不出来。
她又问:“如果他喜欢我,干嘛这么麻烦喊你来给我上药呢?你可是我的正室夫人,这不很奇怪吗?再说了,他自己又不是没上过。”
她可记得,小金顶上,他一通胡乱上药扰乱她心神,然后立刻带兵占领了小金顶的事。
岳瑛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什么来回答她。
最后沈青隐去他没再跟王家小姐相看的事情:“那两套头面首饰,没送到王府,那也没送给我啊,这也很难解释吧。”
这一点岳瑛倒是认同,这确实是最难解释的,那两套女子用的头面首饰,谢珩不可能买来自己用,那就只能是送人,没有送给王姑娘,沈青现在是男子也不可能送给她,那就是送给别人了。
所以谢珩其实心有所属,只是不为他人所知?
阴暗的隔间里,隔绝出两人的小小天地,一个痛得哇哇乱叫也要趁间隙叽叽咕咕,一个尽心上药也时不时认真分析。
不过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结论。
宫中的禁军来了。
第75章 第75章现在这情况对吗?
宫中禁军的到来,及时阻止了这场闹剧。
但也不算特别及时,当沈青再次见到庾尚书的时候,这人已经完全看不出,两个时辰前还是多么魁梧整肃模样,现在血汗淋漓瘫软如泥,被人用担架抬着从牢房中挪出。
三人很快被带进了宫中。
事关朝廷几位三品以上的官员,尤其又牵扯到谢、庾二家,朝臣们不敢懈怠,在朝中各有品阶份量的大员纷纷闻讯前来。
这本来是一桩污蔑嫁祸后意图灭口的案子,但因为最后谢珩的加入,走向变得有些许奇怪,看起来格外有种三个朝廷高官在大牢中毫无法纪互殴泄愤的既视感。
进了乾元殿,孝武帝还没来,一众先行赶来的朝廷要员们,视线落在这三个画风迥异的人身上,赶来的路上,或多或少他们都听了个大概,于是各自表情也各有精彩。
沈青偷偷往身旁的谢珩身上觑了一眼,他还是一派清疏平静模样,察觉到她目光后侧过头来,也偏头看她,目光中带上几许柔和:“没事
的。”
她默默扶额。
她不是紧张害怕啊,是觉得有一点丢脸。
不得不说,谢珩闯进来抓着庾尚书一顿大刑伺候的画面,是挺大快人心的,但是事发过后,这样未免有些过于土匪的行径,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身为一个曾经的土匪,沈青居然有点想替谢珩尴尬一番,清风朗月谦谦君子的名声这次可能毁得有些厉害。
况且她每次来乾元殿告状或者被告状,她都是理直气壮的,本来她捱的这一顿鞭子,挂了这一身伤,就是有略施一点苦肉计的意思,是为了能更直观激烈地揭露庾尚书的种种所为。
可是现在,躺在担架上出气只比进气多的庾尚书,看起来不知要比她惨多少,她这一身伤突然看起来变得没有太多说服力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声叹息后,不知大白天从哪个温柔乡里被拖出来的孝武帝,终于姗姗来迟,满脸幽怨,看向沈青的目光中就差写着“沈爱卿怎么又是你”这句话了。
不过当他看到那俊秀身姿上是血痕斑斑时,几乎要从龙椅上跳起来:“沈爱卿,你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把你打成这样?”
虽然庾尚书现在看起来要比她惨很多,可是卖惨的姿态还是要有的,不同于之前在乾元殿上的剑拔弩张,她这次立马跪上前声泪俱下。
将她在查办桓家过程中如何尽心尽力,故而得罪了桓家,桓、庾二家又如何唇亡齿寒,为了报复她,故意在街头众目睽睽下栽赃她杀人,将她带到刑部再施以大刑,欲将她除之而后快,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一番声情并茂下,简直令孝武帝都潸然泪下,如此忠臣良士,为朝廷鞠躬尽瘁,竟然遭到奸邪报复,险些被虐打致死,自己作为君王,真是罪过!
当即准备问罪时,有朝臣提醒:“陛下,此人从前是匪身,最擅长巧言令色,陛下英明,千万不要被他的妖言惑众迷惑,说了这么多,不都是她的一面之词吗?”
孝武帝忙收了眼泪:“对了,沈爱卿,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沈青应答如流:“陛下,臣虽然曾是匪身,可是入朝来深受陛下礼义教化,绝不会像庾尚书那般,做空口白牙诬陷朝臣之事。今日在街头自戕栽赃我的人,正是桓家一位子弟,因为家中被抄没而报复于我,现在人已经被北军中侯萧瑞审完,请陛下宣召萧瑞,将供词呈上。”
几人被带进宫时,萧瑞也闻讯赶来,两人只需要一照面,她就知萧瑞把事情办到什么程度。
这几个月来的萧瑞,办事越发让人欣慰。
不过萧瑞呈了供词上堂,自然也有不少朝臣认定作伪,直到将桓家那位自戕的公子宣上堂来,一顿恩威并施下,那本就贪生怕死的公子立刻供认不讳。
证明沈青所言句句属实。
孝武帝顿时龙颜大怒:“你们果然蓄意报复迫害朝廷栋梁!来人,去把庾尚书给我宣上来!”
满堂沉默,孝武帝和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中,沈青不是很有底气地转了转眼珠,示意他看一看堂上还摆了副担架,担架上还躺了个苟延残喘的人。
孝武帝反应过来,反复确认:“你是说……这这是庾尚书?”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松了口气,甚至还低喃了两句“甚好”,但马上想到还是应该意思一下:“不是,所以庾尚书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出来解释的是谢珩:“关于桓家钱庄及后续所有事情的查办,都是沈青与臣联手而为,今日臣在衙署中忽闻沈青被刑部带走,联想到桓、庾二家关系匪浅,其中可能有端倪,意识到两家可能有报复之嫌,便动身前去刑部查看。不料正碰上庾尚书对沈青施以重刑,重重围困之下,臣不得不出手伤人。”
九分真,一分假,那一分假也被掩饰得极为漂亮。
沈青刚刚还泪眼婆娑的眸子,笑意实在掩藏不住,她悄悄偏头去看,身旁这泠然清贵的神仙公子,果然,这样一本正经往话里兑水的样子怪有意思的。
“好,谢爱卿能及时察觉这等奸邪举动,拔刀相助,英雄救美,朕非常欣慰。朕要重重赏你!”
孝武帝将眼前的御桌拍得砰砰响,沈青也被他这么敲得心里直打鼓,拔刀相助就算了,英雄救美是什么意思?说她是那个“美”吗?
她不由得抬眸去看龙椅上的人,孝武帝本来没有什么血色的一张脸,因为愤怒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朝堂之上,也是一片窸窣纷纷。
啧,沈青秀眉拧了狞,这种怪异不是丢脸的怪异了,总之就是怪不自在的。
她下意识想去看谢珩的表情,忽然都有种心虚不敢有看过去的动作,只觉身边这人不动如山,好像一切如常。
为首的谢道清站出来打破这怪异的氛围:“陛下,虽说庾尚书有迫害朝臣之嫌,谢珩身为大理寺卿察觉异常,及时阻止,尚且还能说是在他职责范围内。但是一码归一码,庾尚书之过,自有朝廷法度在惩治,谢珩将庾尚书拷打至此,是否也算滥用私刑?”
沈青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是谢、庾二家的冲突,没想到出来跟谢珩争锋相对的,竟然是谢道清。
对于谢道清的话,孝武帝不敢否定,忙对谢珩扼腕叹息道:“就是,一码归一码,谢爱卿既然已经及时阻止了,便自有朝廷法度来惩治,你为何还要私自将他拷打至此呢?”
“朝廷法度是朝廷法度,臣是臣,沈青之痛,臣恨不能当即以百倍之力还施彼身。”
朝堂上原本零碎的窸窣,变成一阵失控的哗然。
连沈青都愣住。
他这一张巧舌如簧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半点狡辩,甚至所说之辞比他所做还要更笃定坚决,仿佛如果不是宫中禁军及时到来,他非要直接让庾尚书死在刑具上不可。
问题是……现在的情况对吗?
当着满朝文武,他说这样的话,沈青眼前耳畔都是一片嗡嗡,完全无从分析起现在情况到底哪里不对。
保护她?偏袒她?……喜欢她?
一个大男人,对着另一个大男人,这对吗?!
孝武帝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涨得更加通红,混沌的双眼都变得神采奕奕:“谢爱卿啊,你是跟……”
“陛下!”谢道清及时出声,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既然一码归一码,谢珩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按律该革职处置。谢家管教不严,身为谢家长辈,臣也难辞其咎。臣会将人带回去,让他在家闭门思过,直到改过为止。”
沈青回过神来,谢道清是想借此番机会,将谢珩强行召回谢家,限制他在朝廷之中的任何举动。
是谢家内部的暗潮汹涌。
她终于去看身边人的神色,清风朗月的公子还是一派淡然,面向高台:“刑部犯下大案,若我被革职,不知陛下想要启用何人?”
他的语气悠游从容,仿佛在说,除了他,谁还敢真正查庾家?
孝武帝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道清截住他的话头:“朝野上下,贤能之士数不胜数,世家子弟如云,陛下想要启用谁都与你无关。”
谢珩将目光转向谢道清,唇畔笑意从容:“那叔父,是想要启用世家之中哪位子弟?”
沈青不免深吸口气,根据她对谢珩的了解,他这个淡然的语气,这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意思就是,不管谢道清启用了谁,那个人都死定了。
她专心致志打量着叔侄二人的对峙,几分相似的眉眼,几分相似的清正,几分相似的压迫,明明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眼神中的交汇一瞬,在她看来,比真正的刀枪相碰还要激烈。
孝武帝不敢说话。
谢道清看上去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将这个侄子掌控在股掌之中。
气焰上,竟然隐隐被年轻的侄子压下去。
有人出来提议:“珩公子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现在刑部犯下案子,该由三司会查,临时更换大理寺卿一职恐不利于查案,不如以禄代刑,小惩大诫吧。”
沈青循声望去,出来说话的应该是谢珩自己的人,果然,孝武帝对这样的提议很满意,但谢道清那边又据理力争起来。
经过几番拉扯,这桩闹剧终于以谢珩被罚三个月俸禄,受五十杖刑而告终。
谢珩被拉去受杖刑了。
受刑的时候,孝武帝为了补偿沈青无辜受害,亲自带她去了宫中宝库挑选珍宝,她囫囵挑了一阵,等她抱着一匣子金银珠宝出宫的时候,谢珩已经受完五十杖刑。
听说是被两人搀扶着才上了马车,现在回了谢府。
秋风斜阳里,一匣子珠宝熠熠生辉,晃得沈青只觉眼疼。
第76章 第76章朋友?
沈青身上总共十五道鞭痕,第二日手下来报,说庾尚书伤情过重,正转由宫中太医医治,身上被铁烙烙下的印记,正好也是十五道。
是巧合吗?
她当时就在现场,只记得那庾尚书凄厉惨叫特别刺耳,她当时心头一颤一颤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谢珩往他身上烙了多少下。
这样的皮肉伤虽然不算轻,可是对她来说也真不算什么,加上一晚上谢府不知送来多少妙药,上了药,缠紧伤口,她依旧能跑能跳的。
谢珩就没这么舒服了,挨了五十杖刑,就只能卧床休养些时日。
这一次没有什么犹豫,晨起秋阳刚刚铺洒进院子的时候,沈青便出门了。
虽然她跟岳瑛都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谢珩维护了她是事实,为了替她出气受了杖刑这也没错。
出门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间,她忽然有点意识到,可能她跟岳瑛都想岔了。
为什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维护,就一定要往男女之情上面想,非要揣测人家是断袖呢?
小时候哥哥会维护她,长大后……如果有人敢这样对待岳瑛和萧瑞,她也一定会做出甚至比谢珩还要暴戾的举动来。
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么些天来的一路同行,谢珩至少是把她当做一个好友了。
她先去了瓷器店,昨日捏的那只小老虎被烧制出来,掌柜亲自给她画上老虎的皮毛花色,……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花猫了,但是也很可爱。
她心满意足揣上小老虎,越往谢府走越还是觉得自己两手空空,好在路过东市时,看见街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多看了一眼,那白胡子老头也笑容可掬跟她打着招呼。
他面前摆着两个竹筐,竹筐里满满当当都是新鲜圆硕的石榴。
“这可是今年第一批下树的石榴,公子要不要买些?”
然后沈青就背了一大兜石榴继续上路。
谢府其实离南风楼很近,所以她几乎是轻车熟路到了谢府大门,听说这间宅子是谢珩与他母亲离开谢家主宅另觅的新宅,门庭的确不算恢弘气派,独有偏安一隅的雅致。
不过当她抬手敲响檐下朱红大门,沉重门板回以醇厚动听的敲击声,她看着自己手上这一兜圆滚滚的石榴,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等会来开门的门童,不会当她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好在她这个顾虑多余了。
来开门的门童不以罗衣辨人,听她报完姓名和来意后,便请她进门,随后又请人前去院中通报。
进门后倒是等了些时间,她坐在门房前的长椅上盯着地上青砖看得聊赖,内院终于来了人,竟然是鸣山。
反正从渝州起,鸣山一见她就忍不住要黑脸,沈青毫无所谓,笑着打招呼:“小二哥,我来看望你家公子。”
鸣山心里虽巴不得这人离自家公子远些,面上还是要维持敬意:“沈公子请随我来。”
沈青被领着穿堂过院,与谢珩相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平时真正生活起居的地方。
这座宅院的主人品味甚佳,没有堆金砌玉的富丽豪奢。
富贵气象,不在显山露水处。
不说庭院楼阁多具巧思,即便是地上的青砖碎石的铺陈走向,看似随意天然,不知其中凝聚多少匠心。
沿着阶畔闲闲长了一路的兰草,沈青有幸在某次打劫时见过,彼时主人用金镶玉的花盆种养着,紧紧抱在怀里,宁可将金镶玉的花盆给她,也不舍那株兰草,后来她才知这样品种的兰草,不知比那个金镶玉的花盆要名贵多少。
一路走来,沈青几乎没见过几个下人,皇城最繁华处的庭院,树影中鸟鸣幽幽更加清越。
果然无一处不是谢珩的风格品味。
最后在一处肃整宽檐的厅堂前停下时,沈青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问:“不是……你家公子平时难道住这里头吗?”
这座厅堂位于整个谢府的轴中,一众雅致楼阁庭院里,独属这间算得上几分气势恢弘,这一看就是正厅主殿,主人家最隆重事务的操办地点。
谢珩捱了杖刑,按理应该卧床……噢,都不能说卧床,只能趴在床上休养,她前来探病,自然应该是在内院榻前探望才是。
鸣山古怪地扫了她一眼:“沈公子请进。”
跨过高高门槛,沈青进了大门,赫然就看见谢珩白衣清越如昨,坐在正正方方厅中主位上。
昨天才捱了五十杖,今天就可以坐在椅子上了吗?
这样的天赋异禀让沈青心中称奇,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朝着座上的人打量,清隽的五官眉眼的确透了几分苍白病态,虽然他身姿向来笔挺,不过总感觉此时他直挺挺坐在那儿,有种说不出的僵直。
他身前有一张长长的桌案,再往下,便看不到其中情形了。
谢珩抿了抿唇,温声邀请她:“坐吧。”
那声音也虚弱,绷得不太自然。
沈青虽觉得古怪,还但是依言在长长桌案的另一头坐下,与谢珩遥遥相对。她将兜中的石榴放上桌案:“虽然你什么也不缺,这是刚从树梢上摘下来的石榴,你休养无聊的时候,就当吃个新鲜吧。”
布兜被摊在桌上,露出一颗颗圆润新鲜的石榴,石榴头上还开着和榴花一样的小口,像是咧着嘴冲着人笑。
谢珩的目光在那些石榴上微微凝住,石榴,在民间有“多子”的寓意,有求子心愿的夫妇,常常会在家中摆放石榴。
很快,他将目光挪开,重新看向坐在桌案另一端的人,莞尔一笑:“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她能来府上看他,已经足够令人满足。
沈青见他眼角唇畔笑意温润,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微妙的凝滞只是错觉,她摆摆手:“要不是因为我,你昨天也不至于受刑,我自然该来。”
说完,两人无话,厅中陷入一阵沉默。
正厅宽阔整肃,沉默中显得尤为肃穆,这跟沈青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她以为就是在榻前随便聊聊天,关心一下对方伤势,根本不至于要这样敛气屏声。
这样的厅堂桌案前,仿佛小时候去拜会某家长辈,不自觉就让人腰背挺直,不敢随意举止。
下一瞬,她几乎怀疑谢珩要在她面前严肃地谈论起朝廷大事。
不过也是,里院内宅是多私人的地方,谢珩这种清冷疏淡的人,应该也不轻易会让人前去。
她坐不住,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闷,自己找台阶下:“你们府上,
招待朋友还是挺正式的。”
“朋友?”
谢珩顿了一下,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清冷的审视:“你未免也有点太忘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小金顶上,应该是办过酒敬过茶的。
温润声音里忽然带上的凉意让沈青背上一凛:“我忘什么了?”
谢珩僵硬地撇开目光:“没什么。”
他知道,其实岳瑛也只是办过酒,但也是连婚书都没有一张的。
罢了。
周遭的空气又变得凝滞,确定这人唇畔那点莞尔笑意倏然消失,沈青忙想了想,莫非是以前吵架那些绝交的话他还记着?
他觉得他们现在根本算不上朋友?
……也行吧。
不算就不算。
虽然有一点无语,但她今日毕竟是来探病的,也不至于跟主人家去争这点气,于是平顺了一下心情,又从怀里摸出那只胖胖小老虎。
“上次喝酒我不是爽约了嘛,我府上又收了你很多名贵药材,于情于理,总要感谢你。我去铺子里自己捏了个小老虎,烧制出来后……”
她声音突然僵住,如果不算好友的话,这亲手捏的小老虎突然就变得毫无价值,在别人眼中岂不是连废铜烂铁都不如?
“你昨天是为了去捏这个,然后被刑部的人撞上?”
没有注意到谢珩的声音已经轻柔下来,沈青脑海里还想到了王意然亲手做的那只细口花瓶,怎么也比这笨拙的小老虎精美实用。
但拿都拿出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给这小老虎美言几句:“这本来我是捏了一对儿小人的,后来……后来陶土不太够,捏出来小人儿太小了,我就把小人儿又混在一起,变成这小老虎了。这小老虎……也挺胖的。”
她想要极尽溢美之词夸赞一下,那种熟悉的侵略感又迎面而来,害她夸半天夸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本来是两个小人儿?”
“嗯。”
“你知不知道,先朝有个女画师……”
“什么?”
听到有什么新奇故事,沈青顿时抬起眸子,眉眼一亮。
“……没什么。”
其实是先朝有个女画师,也是塑了两个小泥人,打碎再糅合重塑,从此互相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一段佳话。
刚脱口而出之际,他没想起这是女画师为了阻止自己夫君纳妾时的作为,现在想起,他便不想再对沈青说。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手上那只看起来明明像小肥猫的老虎,就顺眼很多了。
他抬手唤她:“你坐过来吧。”
“嗯?”
沈青不明所以,这人眼角眉梢忽然又冰消雪融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一个这样阴晴不定的人?
谢珩抿了抿唇,虽有些难以启齿,终于还是开口:“太远了,我不方便动。”
一开始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张郑重其事的桌案,竟然这么碍事,中间像隔了道银河天界般。
沈青明白过来,见他脸色温和如初,就依言靠着桌案,在他手边一端坐下,这样两人隔得近了许多,她终于看到,原来他身下坐的椅子上,垫了一层又一层软褥。
谢珩从她手中拿走小老虎:“多谢。”
她手中一空,视线重新挪回桌面,看到那只小老虎现在被谢珩把玩在掌中,好像他真的还挺喜欢的。
她微微放下心来。
“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送给我?现在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她前来探病才是,没等她反应,谢珩已经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锦盒,清俊的眉眼甚有些郑重,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个以送礼的形式,给她一样东西。
竟然有些为这礼物是否合对方心意而紧张。
沈青被他这双手呈递的姿态也激得心中一紧,双手忙不动声色在衣摆上擦了擦,抬手间,锦盒已经落在她手心。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谢珩在一边循循诱导。
他的声音不带清寒的时候,总是低缓轻柔,却又令人无从抗拒,沈青手心不免微微冒出汗意,动作尽量斯文地开了锦盒。
清澈的眸中映入一抹翠意。
好漂亮的青簪!好澄澈的碧玉!
见她露出惊艳之色,谢珩放下心来,眼角眉梢笑意清浅:“上次去万德斋,见这只簪子尤其适合你,就买了下来。”
他语气清疏,好像只是顺手。
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该怎样送出去,今日她送了他一样东西,那他顺势送一样东西回去,总不至于突兀吧?
没想到沈青听到万德斋三个字,立刻大惊失色:“这未免也太名贵了吧?我怎么能无缘无故收你这样重的礼?”
行走江湖,这种人情是最不好受的,如果这宝贝是她从哪个贪官恶商那里抢的,她会毫无负担,可是身边有人无缘无故送这样的大礼,那绝对以后是要还回去的。
尤其这人刚刚还是一副不情愿跟她做朋友的态度。
“不重,很好看。”
话音未落,沈青僵住不动了。
因为谢珩已经抬手,将玉簪别在她的发间。
她感受到他身子微侧过来时,袖间淡雅梨香,鬓边额角的触感若有若无,近在咫尺的清浅呼吸也若有若无。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她要变成一尊石头,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好了,很衬你。”
向来只用发带的她,顿时很明显感到发髻间多出的重量,她自己看不到,却在对方专注的眸光潋滟里,荡漾着一抹清影。
“真……真好看?”
说话的唇舌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她微垂着眸子,想赶紧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可惜这正厅的地砖光洁如玉,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真好看。”
轻如鸿毛的声音扫过她心口,她身子更僵硬了。
谢珩莞尔,笑意分明:“先用膳吧。”
“用膳?”
沈青按捺住不受自己控制的紊乱呼吸,尽量让注意力回到对方正在说的话中。
“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没事就好了。”
下意识的,她真有点想走了,想赶紧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不管怎样,至少要离身边这个人远一点,不然她觉得自己一颗心要在身体里砰然炸开。
再说了,这个时辰,用早膳还是午膳啊?
谢珩板着脸很严肃:“哪有上门做客,东家不传席用膳的?”
沈青无奈:“可我刚用过早膳……”
“无妨。”
谢珩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
很快,丫鬟小厮们捧着一盏盏琉璃玉盘上桌,两人都有伤在身,便没有备酒,满桌佳肴铺陈眼前,终于让沈青紧绷的身心放松了不少。
原来谢珩在府上吃穿用度是这样的。
别说清乐酒家了,就是月洞门后的小院,再精致的菜肴,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了许多。
口味也很符合她的心意,她不爱甜食,就连点心,都是晶莹剔透的酸枣糕。
“这么看来,你当初在小金顶,真是受苦了。”
她还记得刚上小金顶,谢珩饿得快瘦了一大圈的模样,由衷感叹。
跟眼前比起来,那都是些什么非人的日子啊!
谢珩继续遵循着他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没有答她,直到最后,他放了筷子,坐在一旁默然等着沈青大快朵颐完,忽然出声。
“……没有。”
“什么没有?”
沈青略艰难地摸了摸自己腰带都快勒不住的肚子。
“没什么。”
直到秋阳高照,清清爽爽的秋风穿堂而过,厅中的客人已经离开。
鸣山急得脚下步子都不太稳,忙冲到自家公子身边,堪堪扶住几乎摇摇欲坠的清影。
“公子,您没大碍吧?我去传郎中来。”
本来公子身上的伤就只能趴着休养,方才待客,就算椅子上垫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褥子,大部分时候,公子都是用手撑着身子,他现在扶着公子,都能感受着他手臂因为支撑太久而微微发颤。
“鸣山,今日待客,可还算隆重?有没有失了礼数?”
谢珩在脑海中迅速复盘,从沈青进门,到最后离去,所有的待客之道是否尽齐。
“自然没有。”
虽然说不上哪里奇怪,但这样的隆重程度,王、谢家各位长辈到来,也尽于此了。
“没有失礼便好。”
谢珩总算放心,声音虚透:“扶我回去吧。”
沈青离了谢府,手上还提了一只重重的梨花木打造的食盒,无他,今日佳肴实在太丰盛,她根本吃不
完。
这算不算吃不了兜着走?
一兜石榴,一只瓷器,换了一个梨花木的食盒,一根玉簪,还有各种佳肴。
看来谢珩真是一个不喜承人情的性格。
秋风飒飒,微微吹起人的衣摆,暖阳下,整个人心情莫名畅快。
走在路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日光拉长,映在青砖上,发髻上斜着一支簪子。
就着倒影,她抬手去摸,摸到发簪温润的触觉。
她唇畔的笑意压制不住,甚至引得路人侧目。
不管怎么样,这一段路的同行,她觉得很珍贵。
至于什么时候分道扬镳……
她微微扬起的唇角顿时笑意全无。
第77章 第77章沈青才是萧瑞的左膀右臂
因为庾尚书对沈青诬陷欲灭口一事属实,顺藤摸瓜,掀起了一轮对庾家和刑部的查办。
之前谢珩对世家手段过于雷霆,这次借着受刑养伤的缘由,暂避锋芒起来,而沈青与他,便很默契调换了彼此之间的位置。
原先是让谢珩挡在前面杀伐决断,她和萧瑞在背后暗自经营,这一次,沈青和萧瑞不再隐于人后。
即便是原先隐于人后的日子,世家高门也无一不想置她于死地,桓家庾家甚至还有一些其他背后势力,依然想尽办法要将她赶尽杀绝,那正好她就此走出来。
经过前面几番朝中的风云变幻,萧瑞也渐渐有了些积累羽翼,他迟早要走上台面,也是时候让开始于人前走动了。
查办庾家和刑部的时候,沈青还腾出手来关注了一下萧瑞的婚事。
京中还有不少高门贵胄对朝中这段时间的风云涌动背后意味着什么尚还感知不明,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依然笙歌宴席不断。
一场高门豪奢的秋宴,应邀坐在最末席的岳瑛,长嫂如母,跟旧日相识的一些高门贵女提起萧瑞的婚事,意欲要与高门联姻。
这自然遭到了极大的羞辱和耻笑。
没想到萧瑞及时赶到,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接了嫂嫂坐上回府马车,扬长而去。
也就是那一次,萧瑞前所未有地,对沈青此举表现出完全抗拒。
他还年轻,沈青其实根本没打算此时真正要给他找一门婚事,看着眼前俊逸少年脸都气红,她也告诉他,他以后的妻子,一定是出自寒门或普通氏族中。
有了岳瑛今日的委屈,将来才能堵住这些高门贵胄的悠悠众口。
不过无论是沈青还是岳瑛,都没有注意到,情绪平息下来的少年,偷偷往岳瑛身上瞟了多少眼。
在那次宴席,岳瑛将萧瑞婚事抛出的意欲被羞辱回绝后,洛京城中局势再次拨云见日,出现更加明晰的分层。
从陈郡侯起,到庾尚书与刑部的尘埃落定,从初春到深秋。
谢珩在世家内部大刀阔斧,沈青和萧瑞在外部慢慢蚕食,不知不觉,世家之势,凋敝了不少。
如今世家之内,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有识之士拥护谢珩对世家的改革清肃举措,保守之主则痛斥谢珩竟然对世家痛下狠手。
而世家之外,以萧瑞为核心的寒门紧紧凝聚,迅速崛起,终于成为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秋风一日比一日清寒肃杀,明明是大好之势,沈青那张清绝容颜上的笑意,却一日少过一日。
她知道,跟谢珩分道扬镳的日子,终于是要到了。
其他世家的势力大部分盘踞在六部,而谢、王二家的势力,则牢牢集中在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之中,往上制约天子之尊,往下把控世家和六部,民间尝有言,王谢二家,与君王而共天下。
虽说王、谢二家以清正立世,确实不似庾、桓这种大世家残暴不仁,可是数代下来,也早就是沉疴累累。
何况他们遮天蔽日的权势,最终堵住了天下悠悠百姓的生路。
而今天下之弊,归根结底,皆始于世家专权。
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世家的凋敝之势,连南风楼都能现出几分端倪,置身期间,明显能感受到其中丝竹歌舞,黯淡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京城风云变幻,沈青实在分身乏术,她也很久没有踏足此处了。
轻车熟路到了阔别许久的包间前,她掀开帷幔,坐在里面那道风流倜傥的身姿依旧如故,只是包间里的清俊小厮们,都换成了曼妙女子,正操着一口软语低吟浅唱。
看到来人,王容微怔一瞬,旋即那双桃花眼里笑意盎然,将包间里的歌女们都遣了出去,问她:“给你去唤苏子珩他们来?”
南风楼里的胭脂酒香都是熟悉的颓靡气息,沈青没什么兴致,径直在王容面前坐下,垂眸看着他给自己面前杯中满上。
两人确实有些时日未见了。
“一想到连你也成为这里的稀客,我还真是有些失落。”王容声音里惆怅难掩。
沈青跟他碰了个杯,并不掩饰心中纠结:“有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
她顿了一下:“因为你是我在洛京中,很好的朋友。”
王容抬眸看她,目光流转间有情绪暗涌,数日不见,她眉眼间的轻快洒脱消失了不少,有些单薄的身子,无形中好像被架上层层枷锁。
她愿意跟他吐露心声,他自然也跟她坦诚相对:“如果你说的是这段日子来,你们对世家高门的打压和清肃,那你完全不必对我有愧意。你我相交,一开始也没这么多附加。”
杯酒下肚,冲散了沈青一开始的几分拘谨,她倾身凑近一点,很认真跟他说着前面的丑话:“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最后会对王、谢二家做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因此失去了眼下这种富贵风流的生活,你不会把我……当仇人吗?”
她不敢说两人还能毫无芥蒂,不反目成仇,已经是她最大的希冀。
王容勾唇笑了笑,举止之间尽是长在富贵堆里的倜傥神韵:“虽然我不曾有违法度,鱼肉百姓,但也不曾鞠躬尽瘁为民请命。我眼下的富贵生活,本就不因我来,也不因我而去,只是一场体验,过眼云烟而已,有什么好记恨的。”
说完见沈青正直愣愣盯着他,他笑意更甚:“当然,你要是因此对我芳心暗许的话……”
“人生难得知己,喝酒!”沈青重重跟他碰杯。
酒过几巡,王容见她已经有些醉意朦胧的眉眼间,依然氤氲着淡淡愁绪,好声宽慰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完全不用顾虑该怎样面对我,所以更加完全不用顾虑,怎么去面对谢珩。”
沈青杏眼朦胧着,“啧”了一声:“谁顾虑他了?”
“不管你走到哪儿,他都会跟你走在一条路上的。”
依稀间,这话她好像在哪听过,不过她和谢珩确实是同行了一段路,只是同行的路已经结束了。
她没再说话。
王容又告诉她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我意然姐姐,前些日子定了人家?”
这话倒是让沈青瞬间一激灵:“意然姐姐就定了人家?”
王容横眉看她:“什么叫就?她可是从十六岁相看到二十岁,把洛京城的公子都挑遍了啊!你知道她定了哪户人家吗?”
“哪户人家?”
沈青还真有点好奇,意然姐姐这样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肯定是绝世佳品。
“洛京人士,姓岳,应该跟你家那个岳瑛,是同一族脉的人家。”
她闻言,下意识去联想两家门第之差,洛京的岳氏,虽说算不上寒门,但在世家如云的洛京,也只是一个排不上名号的氏族。
堂堂王家嫡出的掌上明珠,最后竟然选择下嫁至此?
“岳家那位公子,我也是见过,那可真是出尘绝逸,神采斐然,偏偏绝世佳公子。”说到这,王容忍不住轻
摇折扇,喟叹不止。
看他如此神往的表情,沈青仿佛在眼前也看到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脱口便问:“那跟谢珩比怎么样?”
“这……”王容竟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各有千秋,但又平分秋色。如果谢珩是高门玉阶前长出的芝兰玉树,那岳公子就是蓬门荆丛里逸生出的萧萧松竹。”
“那可真好。”
一方面她的确为王意然觅得佳婿而高兴,一方面她也明白了王容为何要挑在这时候将这件事告诉她。
这几个月来京中局势的变幻,各个世家终于也开始做出反应。
萧瑞的崛起隐隐有势不可挡之势,有的世家还在固步自封,有的世家已经在高瞻远瞩,主动打破了高门与寒门不可联姻的桎梏,开始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
说明这些纵横百年的高门世家,不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终于也有了退缩瓦解之势。
离开南风楼后,很快,沈青萧瑞与王谢二家的对峙,毫无保留在台面上徐徐展开。
一开始,在朝堂之上,王、谢二家几乎节节败落。
这两家在朝堂之上,参与太深,涉足太广,细查起来,处处都是罪行累累,而沈青和萧瑞,入京不足一年,落草为寇的前尘往事早就被清算过,入京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时还真很难找出可以攻击构陷的把柄。
王、谢二家经过前面几个月因其他世家牵连的屡屡重创,以及内部的分崩离析,早就元气大伤,竟有些招架不住沈青与萧瑞的急攻猛进。
不过这两家也绝非等闲之辈,在一阵被动折损后,很快稳住重心,绝不坐以待毙下去,既然对沈青无可奈何,那他们就把刀尖对准萧瑞。
与沈青不一样,萧瑞在朝中有实职,官阶不低,手上还有兵力。
想要从这样的人身上开刀,并非难事。
当然,无论两方斗得多么如火如荼,谢珩和世家中那些拥护他的子弟们,始终都是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他们向来清正守礼,沈青燃出的那把火烧不到他们身上,世家长辈拿他们亦毫无办法。他们不会帮世家来对付沈青萧瑞,也不会替沈青萧瑞来向世家挥刀。
但是,以谢道清为首的一众世家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萧瑞是沈青的左膀右臂,动萧瑞,就是砍断她的左膀右臂。
殊不知,沈青才是萧瑞的左膀右臂。
第78章 第78章这是天命(一更)
朝堂上与王谢二家的对峙,出现了反转。
沈青搜罗了王谢二家在朝中各处机要罪行,大刀阔斧肃清了一段时间,很快陷入僵局,虽然她这样能伤到对方的皮毛骨肉,但是无法直接给对方致命一击。
譬如谢道清这样最位高权重的人物,明明朝局于他们股掌中运筹,却“干净”得让人无所下手。
等对方稳住神来,予以的回击,是直中命脉的。
一开始,萧瑞会在任职过程中,“犯”下一些小错处,有时候是捱几十军棍,有时候是罚几月俸禄。
沈青也没太当一回事,她还在绞尽脑汁筹划着要怎样才能真正将谢家位高权重的人物肃清下来,以为对方只是恼羞成怒后,对萧瑞进行的一些无力回击罢了。
直到某天,萧瑞受命领兵进宫护驾,而陛下并无此诏,险些被当成逼宫谋逆遭金吾卫射杀,好在最后确定是宫内宫外传递消息时出现的失误造成的误会,尽力周旋后,免过此劫。
这才让沈青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是恼羞成怒的无能泄愤,是步步为营,直奔萧瑞而来。
这天听到手下汇报,说萧瑞去城郊执行任务,说是要驱逐一批在城外闹事的流民。
这会儿已经绷紧十二分敏锐的沈青,话还没听完,就从人手上拿过缰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出了城门。
京郊一处,沈青是循着激烈的打斗喧闹找到萧瑞的,她赶到的时候,萧瑞虽披甲带枪,与一众禁卫军的士兵们,正被流民们围攻得步步后退,好几个禁卫兵身上,还受了不大不小的伤。
面对近乎失控的流民,有禁卫兵欲拔刀,被萧瑞呵斥:“先不要拔刀!”
沈青急急勒马,放任座下的马儿急停后踱了踱步子,她冷眼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三面荫蔽,一处平缓,是山匪们打劫时最喜欢的风水宝地,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人也要成为这瓮中之鳖。
若真只是一群普通流民,不会有这样的攻击性,坏就坏在,这些人里头,有的是趁乱取萧瑞性命的人,有的却真的只是情绪被煽动起来的普通流民,这样混乱的暴动之下,很难迅速准确地分清楚谁是谁。
萧瑞自然很被动。
且不说他在区分不清的情况下不会对百姓刀剑相向,就算他拔刀,伤的是伪装成流民的人,朝中当日便不知会有多少弹劾,扣下怎样滥伤无辜挑起暴动的罪名。
而他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暴乱的人群里,也不知谁会无声递出一把短刀或暗箭,取他性命,事了拂衣去。
“萧瑞!”
她清喝一声,萧瑞抬眸与她对上一瞬,她催动马鞭,身下的马儿高高扬起蹄子,风驰电掣往人群中冲去,席卷起一地尘灰。
人群被这膘肥迅猛的骏马冲撞,有人惊悚避开,有人闭闪不及吓得倒地,沈青勒紧缰绳,马儿腾空长跃,直接从倒地人群的头顶掠了过去,最后稳稳落入被流民们包围的范围内。
“快看啊!官兵纵马伤人了!”
“既然不让我们活,我们跟他们拼了!”
两句一唱一和的煽动,迅速将冲散了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沈青凛凛坐在马背上,连半分眼神都不需要示意,身后一沉,萧瑞已经跃上马来。
照着方才怎么进来,身下的马蹄再次高高扬起,从人群中冲撞出去。
“大哥,我身后禁卫军那些兄弟怎么办?”
冲出重围,萧瑞回头望向还在被重重围困的兄弟。
沈青调转马头,从马鞍前取出一只匣子,整整一匣金银珠宝灿灿。
“官兵发银子喽!”
她一把一把抓起匣子中的金银珠宝扬手往外洒,一边驱动马儿继续前行,天女散花铺天盖地之势,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啊!
那些被三言两语煽动起来的流民们,见到这样的情景,哪里还顾得上要跟官兵们拼个你死我活,谁有银子不捡非要去拼命呢?
哄抢之下,一时间再想将他们煽动起来已经无能为力。
匣中最后一锭银子被洒出,沈青连带着匣子也扔了出去,就着落下山脊的日头洒下最后的光芒,两人一前一后同骑着一匹马,往城门疾驰而去。
惊心动魄的情绪随着耳畔掠过的阵阵冷风平复下来不少,萧瑞坐在马背后,猛地发现,隔得这样近的情况下,大哥的肩背竟然比自己瘦窄了很多。
可是也不影响他在马上的英姿烈烈。
“大哥,没想到你竟然会骑马。”
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大哥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模样,他在莽山也没学过骑马,这都还是来洛京在营中学会的,他一直以为,大哥不会骑,所以没教过他。
沈青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莽山没有马,当然是因为崇山峻岭实在没必要,况且养那么多兄弟,哪里还有闲钱养马?
感觉她语气不太好,萧瑞识趣地不再说话。
等日头彻底落下山脊,将最后一束光芒收走,一弯明月无声无息挂上树梢,清清冷冷映照着疾驰赶路的人。
到了城门,沈青先下了马,没有跟萧瑞进城,临行前叮嘱他:“回去查今天这些流民,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我们就来查。”
“大哥你要去哪?”
“我自己走走。”
沈青没多说,看着萧瑞进城后,她转身而去,直接去了义庄。
踩着清冷的月光,村里村外一片瘆然,深秋冷夜的风格外凛冽,有人家漏出的纸钱在月下翩跹,还有的人家懒得将挂出来的小纸人每天来回搬弄,就高高挂在檐下,乍一抬眼,真是令人心颤胆寒。
沈青就觉得自己现在格外心颤胆寒,王谢二家对萧瑞一次一次下手,看似小打小闹,实际随时都能在某个不经意间要了他的命。
只是一群流民闹事,她能怎么大做文章呢?她做不出文章。
但凡今日这里头混了个绝顶高手,萧瑞必死无疑。
即便这次没成,还有下一次,下下次……
她不觉得是萧瑞的身份别人察觉,感觉更像是……只是想剪除她
的左膀右臂,误打误撞直切要害。
目前她对王谢二家的清肃陷入停滞,他们再这样步步紧逼下去,若萧瑞真出事,很难有翻身之地的是她。
她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已经知道,她已经自乱阵脚了。
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这个对她完全不利的局面。
到了义庄,她没有如愿见到晋王。
晋王只让人给她传了话,说“撼大摧坚,徐徐图之”。
可是如果萧瑞出了意外,那还怎么个图法呢?
晋王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让她想一想义庄下多年不见天日的无字牌位,世上之事,并非有热血与道义,便一定能成。
时也命也,就是天命。
出了义庄,脚下踩着的月光,踩一步,就碎一地。
月光的温度一定是冰冷的,铺洒一身凉透。
其实晋王的话也没有错,他是亲眼见证过“正麟事变”的人,见到过那些一腔热血要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现在只能被压在义庄下不见天日。
他有耐心等待萧瑞成长回京,也能接受他没有回来,或者再次失败,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机会,等不等得到,他其实没有执念。
这就是天命。
可是沈青不一样,遥远的经历于她而言,无法让她产生看透世事之感,那些血腥的残酷反而会隐隐激起她内心深处滋生的仇恨。
她没想过要怎么去面对事败,在她这里,不可以发生。
何况这么多年她与萧瑞一同成长,互相扶持,早就是彼此手足,事关萧瑞,她也做不到置身事外从局外人的眼光去谋事。
冷风将她映在月色下被拉长的身影也吹得凌乱,和挂在屋檐下纸人肆虐翻飞的影子也重叠到了一起。
沈青盯着地面上诡异重叠在一起的两只影子,心想这时候她要是那只挂在檐下的纸人就好了。
忽然,她目光盯着地面,有瞬间的凝滞。
清清冷冷惨淡月色里,两只被夜风吹得时时交叠的影子里,出现了第三道影子。
只匆匆在月影里掠了一瞬就俶尔消失,那一瞬间沈青视线里捕捉到的角度,影子的主人离她还有些距离,不远不近落在她身后某处屋梁之上。
她若无其事踏着月光往前走,走过家家紧闭的门户,偶尔有风吹起的纸钱打折旋儿往她身上铺。
月下身姿,舒展而闲适,飒沓飘逸,像深夜从地府遛到人间游荡的俊俏鬼公子。
直到出了村口,周遭的阴气才渐渐散去,身后跟着的那只暗鬼,也悄悄离去。
沈青勾唇露出一点无奈笑意,果然还是自乱阵脚了,难怪晋王今日不见她,到底还是比她老辣明智许多。
待那人走得远了些,沈青循着对方离去的方向,青影无声无息隐于暗夜之下。
那只暗鬼潜过城门重新进了城,又一路到了皇城外,亦没有通过宫门,而是翻过皇墙,避开宫城的守卫防护,进了一间阁楼。
沈青如影随形,轻飘飘隐在阁楼某处屋檐梁柱下。
第79章 第79章更深露重,不知该给自己……
弯月如镰,转过檐角朱阁,将阁上正正方方的牌匾映得清晰可辨别,这里是尚书阁。
沈青贴身隐藏在一间厅阁的横梁下,透过檐缝可见,厅阁的书桌前案牍累累,坐着一位气质斐然的中年男子,那样的气派,可以想象,年轻时也是众多谢氏子弟中出类拔萃的存在。
这便是当朝尚书令谢初原,统筹六部尚书,与中书、门下互为勾连,是谢道清的左膀右臂。
此人年纪不算大,但是按辈分算,竟然与谢珩的祖父谢庄是同辈,连谢道清也要唤一声叔父。
沈青知道这人厉害,手下勾连错综复杂,行事缜密狠辣,在朝中翻云覆雨数年间,不知谋了多少财,害了多少命。
甚至当年的正麟宫变,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但她抓不到任何有关于这些罪行的把柄,所有线索最后的落脚点,他都能置身事外,永远查到离他最后一步时,线索就断得干净。
此时那个在京郊义庄附近跟了她一路的暗卫,正在桌前向他汇报情况。
“你在那间义庄发现了沈青的行踪?”
听谢初原的反问,沈青意识到,那暗卫本来不是跟她的,她只是别人的一个意外发现?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见沈青进了那间义庄,和里面的人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那义庄……”
“那义庄十分诡异,周围藏了守卫,属下不敢贸然进去查探,不过蹲守了这么些天,确实亲眼见过晋王府的人也来过此处。”
谢初原陷入沉思:“一间小小的义庄,能让沈青和晋王都同时涉足,那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可是沈青为什么会和晋王有关系呢?”
一个是从不问朝政的富贵闲散王爷,一个是从渝州招安入京不到一年的匪头,这两个人能有什么联系呢?
沈青身子紧紧贴在梁下,眸光漆漆,像潜伏在暗夜里的一只小兽,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猎物。
只看见桌案上烛光晃动中,谢初原也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思忖间,暗自在心中低语。
晋王……宫中年岁尚小时就罢了,即便开衙立府后,也从未涉足过朝政,就算是正麟宫变,也能免受波及……
等等,正麟宫变,对了,晋王跟当年的成王,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比跟当今陛下血脉还要亲厚!
想到这一点,谢初原如梦初醒:“不对啊,沈青……沈青的那个义弟,对,萧瑞!”
“萧瑞,萧瑞!”他忽然低呼出来,脑海中那副眉眼更加似曾相识。
萧瑞他也姓萧啊!如果按年岁算的话……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连声音都带上颤音:“去,马上带上谢家的亲兵,去查抄了那间义庄。还有……”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摆,来不及再看一眼桌案上的案牍:“我现在就回谢府。”
身边的暗卫不明所以,只听到他反反复复低吟了几声“萧瑞”这个名字,就如此激动,想来事关重大,忙领命准备去办事。
谢初原没有向暗卫透露出他这点电光火石间冒出来的真相,但沈青却完全知道他猜到了什么,一旦他回到谢府,将这番猜测告知谢府其他人,于她和萧瑞,都将是灭顶之灾。
略略估算了一下尚书阁的守卫。
厅外阁前,都是按宫规布置的守卫数量,这些侍卫驻守在外,听到动静赶过来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这间厅阁四角,分别藏了四名暗卫,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以及谢初原身边还有一个。
要在厅外阁前守卫赶来前,在五名身手不凡暗卫手中,取下谢初原的性命。
无论成与不成,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澄澄明灯透过窗纱,将窗扇菱花浅浅映在阁前的台阶上,阶前夜色清凉宁静。
“有刺——”
夜寒如霜的空气里,一道长啸破空而来,还没说完后面的字,声音在空气中仿佛生生被折断。
澄亮的明窗俶尔陷入黑暗。
“有刺客!快保护谢大人!”
厅外阁前的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涌向朱阁上黑寂的房间。
原本已经陷入沉睡中的皇城,在一阵惊呼喧闹声中,宫灯依次点亮,宫墙下长道前,时不时有阵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都是调往尚书阁去的侍卫和禁军。
已经夜深人静的宫外长街,沿街的商铺早就关门,偶尔倒是还可以看见一两只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月光清淡铺洒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沈青沿着长街,慢慢往沈府的方向走去。
她脚下有一点虚浮,所以走了很久,走到迎面碰上宫外巡防的队伍,竟也披甲带刀匆匆赶往宫中,她侧身在一处柱子后避了避,直到那支队伍离开,她抬眸忽然发现,一路沿街的屋顶有一层恬淡的光泽,原来不仅仅是月光,是深夜起了白霜。
怪不得从脚底到肩背骨髓,无处不清寒。
不过一切都很庆幸,庆幸今日去了义庄,庆幸在月光下看到那抹多余的影子,庆幸谢初原在她眼皮下发现了秘密。
这或许就是天命?
从皇城到沈府,可能是夜半风凉,这一路比印象中要漫长许多,等她终于迈着步伐挪到沈府时候,看到八角灯照映下熟悉的门庭牌匾,她真是笑不出来。
沈府朱红的大门被火光照得在夜色中也格外鲜明,一群身披甲胄的亲兵们依次排开,牢牢挡在沈府大门前。
谢道清长身立于前,眉目冷冷。
见沈青孤影一只从深寒夜色中走来,他拢了拢衣袖,好整以暇上前打招呼:“如此深夜,家家闭户,沈公子不在自己府上待着,怎么从外面归来?”
沈青笑意不羁:“这个问题,恐怕该我的夫人质问我吧,怎么丞相倒有这份闲心来管人夫妻事了?”
谢道清不跟她废话,冷声道:“一个时辰前,尚书令在宫中遭人杀害,现在皇城上下戒严追凶,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沈府看看,没想到你果然不在府上,就只好在这守株待兔了。”
沈青挑挑眉头:“丞相怀疑我是凶手?”
“他遇害,而你不在府上,这难道是巧合吗?”
沈青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看,尚书令一死,你第一时间就怀疑我,马上亲自带人封了我的府门。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谁都会怀疑我的情况下,我避嫌都还来不及,我还去杀人?莫不是你们自导自演栽赃我吧?”
谢道清目光在她身上审视一番,抬手下令:“既然有嫌疑,就先带回去审问,是否真凶,一查便知。”
“我看谁敢!”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愤然打断,一队银甲铁枪的禁卫军冲上前来,一字排开,挡在沈青面前。
横了一把长刀,将她护在臂弯前的是萧瑞,少年锐气难当,将刚才要冲上前捉拿沈青的谢家亲兵逼退两步。
两支队伍在沈府大门前对峙起来。
谢道清冷笑起来:“我竟不知,朝廷的禁卫军,竟然成了你沈青的私人护卫。”
萧瑞反唇相讥:“我也不知,原来谢家的亲兵,可以毫无根据诏令,就直接登门捉人?”
有人上前在谢道清身边耳语几句,谢道清露出一个了然笑意,连语气都舒朗起来,颇有耐心地跟沈青协商道:“方才审过案发现场几个暗卫,说是有人一掌打中了刺客的背心,这便很好判断了,沈公子,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自证清白。”
沈青立在那儿没有动。
萧瑞纳罕,回头去看大哥神色,借着火光憧憧,她的脸色唇畔,细看之下,是隐隐透着一丝虚弱的苍白。
他迅速反击回去:“怎么堂堂丞相,竟然要逼人当街脱衣服?这事恐怕告到御前也说不过去吧!”
谢道清的语气立刻笃定起来:“要是沈公子心虚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身后亲兵铮然亮出长刀,萧瑞这边的禁卫军也不甘示弱,与谢府亲兵刀剑相向。
锃亮刀光,憧憧火光,满目耀眼的激烈,将沈青脸色映得更加苍白。
她的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杀谢初原,是要将那个秘密彻底扼杀在他口中,永无说出来的机会。
他身边守卫森严,高手如云,最坏的打算,她是抱着用自己这条命来换这个秘密的心态,不过被她逃出来了。
但是眼下……
她只能想,该怎么把萧瑞摘出去。
谢府的亲兵正步步逼近,她身前的禁卫军不动如山,只要兵刃交接,一切性质就不一样了,萧瑞就再难摘出去了。
“住手!”
她张嘴喊话,那声音却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空气中,好像连火把的跳跃都静止了。
她循声看了过去,马蹄哒哒,白衣鹤氅的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一众紧步跟随的亲兵,身上甲胄穿着,与谢道清身后的亲兵无异。
来人渐渐逼近,终于可以就着火光看清他俊逸无双的眉目,即便他身披一件厚厚鹤氅,也遮掩不了他一身比秋霜更甚的清寒冷肃。
所有人都屏气敛声。
“瑾之?”谢道清低低喊了一声,声音里盛满犹疑不定。
而沈青,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
朝局中,沈青萧瑞和王谢二家,此起彼伏的两两相斗,谢珩已经消失太久了。
他的忽然出现,于哪一方而言,都是极令人悚然的一件事,谁都怕他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本来还算势均力敌的拉扯对立,一旦谢珩做出自己的选择,于另一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他座下马儿哒哒踩在地面的脚步,好像一步一步踩在每个人心头,等他彻底靠近时,无论是谢道清的亲兵,还是萧瑞的禁卫军,此时都变得尤为默契,各自退开两步,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垂眸瞥了一眼谢道清的身后。
然后翻身下马,径直向沈青走去。
沈青身前的禁卫军顿时神色紧绷,握紧手中刀刃,萧瑞也变了脸色,忙将沈青紧紧护在臂前。
几枚刀刃就在颈前,谢珩不得不停了脚步,隔着几人的距离,与沈青相望。
刀光火影下,他五官眉眼更加分明,一身肃寒气势骇然。
沈青呼吸都滞住,她意识到,此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小金顶被官兵端掉那一夜他看过来的眼神格外像。
憧憧清眸,亦如初见,星河漫天。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一路回转起两人相遇相识后的无数画面,平心而论,有过很多相知同行的时刻。
她总留恋于,那些细碎的画面里,有很多填满过她的温暖。
但是她现在在与整个谢家为敌。
她没有信心。
“让开。”
谢珩的声音很温柔,但绝不可违抗。
挡在最前面的几个禁卫军经受不住这样的压迫,竟然真的讷讷移开手中刀刃。
只剩萧瑞一柄长刀挡在身前。
谢珩微低下头,长指如玉,缓缓解开颈前氅衣的结带,不顾身前长刀,继续向前逼近。
随着他的逼近,萧瑞终于一点一点将长刀放下。
两人之间再无阻碍。
沈青抬眸,可以看见那张雕霜斫玉的面容近在咫尺,长睫掩映不住目光流转间的温柔,连带着,她看见那双清瞳里,自己的倒影都变得可亲。
身上忽然一暖,谢珩身上的那件厚重鹤氅已经罩了上来,将她单薄青衣严严实实裹住,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正在她颈前系着结带。
“更深露重,不知该给自己添衣吗?”
第80章 第80章他们会一直同行,永不分……
等沈青彻底回过神的时候,她此时正坐在谢珩卧房里的软榻上,怀里被塞了个汤婆子,身上还是披着那件尤带着对方体温的鹤氅。
郎中已经来看过伤势,背上有掌印淤青,主要是内里被震到,好在她闪得及时,倒也不算重,开些伤药休养几天便好。
不知道沈青是什么毛病,谢府名医圣手不知多少,但她只允许自己从莽山带下来的老郎中给她看伤,这事犹如她为人处世的底线,不可有半点退让。
同样,上药这件事情,她也只允许岳瑛上手,反正她也不会放心让岳瑛一个人留在沈府,
谢珩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跟她纠结纷争,于是不仅请了那老郎中,干脆把岳瑛也接到谢府,安排在最西边的厢院里住下。
现在看过伤上过药,卧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房中明灯如昼,这间谢珩起居行止的卧房非常宽敞简约,不过沈青完全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房间主人的品味,一阵无形中的压迫扑面而来。
谢珩搬了一张宽椅放在软榻前,拂衣在她面前坐下一瞬,她的一颗心却往嗓子眼提了一下。
她长睫微垂,入眼便见披在身上的鹤氅,方才上药,本来系在颈前的结带松散下来,在等着主人重新将它们系上。
那样的画面,她简直不敢再多回想,可是谢珩低头垂眸专注为她颈前系上结带的神情就是不受控制浮现在眼前。
等颈前结带系上,他才泠泠回身:“这个人,我带回谢府了。”
谢道清简直以为他疯了:“这是刺杀尚书令的疑犯!你要公然包庇?”
谢珩眉眼从容间隐隐有一丝乖戾:“是不是疑犯,本官说了算。”
“跟我走吧。”他回过头,手掌握住氅衣一角。
“给我拦住他们!”谢道清喝道。
他身后亲兵纷纷拔刀向前,谢珩神色疏淡,连眸子都未抬一下,他牵着她氅衣,所过之处,自有重重围障,无人真正挥出第一刀。
“丞相今晚最好专注尚书令死案本身,别妄想祸水东引,陛下那里我自有分辨。”
他没有回头,最后留了一句话给谢道清。
眼下的困局,谢珩便像一根救命稻草,至少是这一瞬间最好的选择了。
沈青脚下不停,很识趣地跟着她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就进了谢府,进了上次没有来的内院,最后还进了谢珩的卧房,被他安置在卧房铺了层层锦被的软榻上。
再然后……老郎中和岳瑛也被接来了。
“我以为在陈郡侯府的宴席上当堂杀人已经是你最大的能耐,没想到还是低估你了,竟然敢进宫刺杀当朝尚书令。”
“当真是悍匪难驯。”
谢珩出声突然将她思绪拉回,清润的声音像镀上一层月光般轻柔,挠的人心里丝丝痒痒的。
明明句句在讽刺,怎么讽刺之音里,她竟然听出了几分赞许纵容之意?
沈青抬眸去看他神色,清疏眉眼间确实是柔和的。
这次动手完全在计划之外,事发太过于猝然,没有半点伪装余地和全身而退的计划,一定留了很多破绽。既然他看得出破绽,或许别人也看得出。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我的?”
谢珩垂眸,明灯晃晃下,抬眼望过来的那双眸子清澈干净,星星点点。实在是很难将眼前这天真散漫的小公子与翻墙入宫灭灯杀人的刺客联系到一起。
“我去看了一眼现场,谢初原是被人勒断了脖子,凶手应该是不想有血溅到身上留下线索,所以在翻窗进来时,随手扯了窗下纱幔来当做杀人凶器。”
说到这,他一双清眸如许望向她,那眼神好像在说,随手拿件什么事物就用来当武器的人,除了她,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个。
沈青恍然大悟,她不喜欢随身常用一件武器,一来是觉得累赘,二来也是不想有人因此识出破绽,没想到从不带武器,竟然也能成为一个破绽。
“原来是这样。”
“……不过说起来,我毕竟是杀了你们谢家非常重要的一位长辈。”她抬眼盯着谢珩,语气认真地再次阐述了这个事实。
在沈府门口与谢家亲兵的对峙想起来还令人有些心惊,谢珩于两军对峙中径直向她走来的画面甚至还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谢初原是何许人物?当朝尚书令,凌驾于六部之上,是丞相谢道清的左膀右臂,也是谢家举足轻重的长辈,他的死,意味着无论朝堂还是谢家,都是一件拆骨扒皮的损失,铜墙铁壁真正开始摇摇欲坠。
明知她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谢珩今日的选择,就很耐人寻味了。
面对她的试探,谢珩无奈,轻叹了一声:“我倒是庆幸,你动手杀了他,这样的话,就好办许多了。”
沈青眸光微动,继续盯着他。
“一只九连环,怎么拆都拆不开的时候,直接砸碎,局面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他继续解释。
不错,虽然今夜事发仓促,纯属意外,她甚至在动手的瞬间,还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坚决不能让萧瑞的身份被暴露。现在暂时全身而退,猛然发现,那只阻拦了她很久的九连环,直接被她一把砸开了。
“可是……那只九连环,就是你们谢家诶,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冠以谢氏名姓、身上留着谢氏血脉的谢家子弟。”
谢珩这次的叹息声更重了一些:“沈青,不管我身份如何,请你信我,我和你始终都是同路之人,永不会分离。”
他俯下身来,双肘撑在膝上,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她,灼灼坚定像在表露衷心。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朝堂事,可沈青被他这话说得心口不受控制猛跳了几下,她微微别过脸去,只有自己感受到的异常心跳,像做贼心虚,生怕被别人发觉。
“或许你应该能察觉到,我最后想要做什么。”她小声提醒道。
她要破了世家的高墙铁壁,她要为寒门广开生路。
她想要天下,再无世家寒门之分。
所以,谢家,在她的计划中,注定要凋敝。
谢珩在她身前娓娓道来。
“我自出生起,就浸淫熏陶于洛京世家,从不知洛京世家之外是怎样的天下。后来我去了渝州,看见了许多在朝廷弊政下民不聊生的百姓,自认有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所以整治贪吏暴政,清剿匪患,就遇见了你。”
“如果没有在小金顶的那段时光,没有你时时指引,我或许永远都看不到,原来天下苍生之弊,其实就是生养我的洛京世家。也许我会在朝中自诩清正勤勉,但始终以维护家族利益为先,成为下一个我二叔这般人物。”
“谢家百年清门,书香门第,即便是遵循先贤之志,那也是与今日的谢门背道而驰了。”
“所以沈青,你不能因为我出身世家,便否定我与你同样的愿景。”
同样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不再专权独大,寒门不再求生无路。
说到最后,他目光中星河依旧,望向沈青时盛满真挚的虔诚。
沈青微微顿了呼吸,这张时不时惊艳她春闺深梦的面容,此时正目光澄澄略微仰视着她,她第一次觉得,近在咫尺,终于只在眼前,而非天堑之外。
她想起来了,很早的时候,沈哲就说过,她和谢珩是同路人,即便分道扬镳,也会殊途同归;后来王容也让她不必顾虑,她走的这条路,也是谢珩在走的路。
现在谢珩亲口告诉她,他们会一直同行,永不分离。
“谢珩,我……”
她喉头哽了哽,不知要怎么继续这场对话。
谢珩重新坐直了身子,声音又变成从头顶轻轻缓缓荡开。
“你与其选择投靠晋王,不如选择跟我合作。”
沈青顿时一凛,也绷直身子:“你……你也知道了?”
谢珩无奈提醒她:“雁过留痕,洛京之中,盯着你的眼睛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太多。”
她忙追问:“那你还查到别的什么了吗?”
“你希望我还查到些什么?”
谢珩带着几分疑惑与审视,沈青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目前看来,所有查到晋王的人,应该都只是猜测她可能投靠了晋王,暂时还没人查到萧瑞身上去。
“怎么跟你合作?”
“就像这次一样。”
“这次?”
“你在先动手摔碎九连环,我垫后替你清理碎片。”
沈青一颗飘忽高悬着的心,因这句话而有了支点,今夜谢初原之死,不知要在朝中掀起多少惊涛骇浪,谢珩决定插手此事,她终于不是孤军奋战。
她扬眉笑起来:“我明白了,就是我负责杀人,你
负责埋坑。”
这活她跟莽山的兄弟们做起来并不陌生,放到朝堂,非要类比的话,其实也差不多。
谢珩一张俊脸明显一沉,他试图纠正过来:“只不过是你我各有所长,你负责杀人灭口,我负责运筹帷幄。”
沈青听得眉头直拧:“这不就是跟我说的同一个意思吗?可你怎么只夸你自己?”
谢珩莞尔:“也是在夸你。”
两人相视了然,其实过往也不止一次,他们都是这样配合的。
沈青还欲辩驳什么,身前的人已经从宽椅上站了起来:“浴房中浴汤这时候热度刚好,今晚你受了不少凉,先去沐浴驱寒吧。”
“啊?”
话题忽然转折到沐浴上去了,沈青反应了会,谢珩不知不觉走远了,在书案前坐下,信手翻开了眼前书册。
见她未动,居然又问了一句:“你需要唤人伺候吗?”
“啊,不用不用!”
索性至少今晚算是捱过去了,明日要面对些什么,明日再说。
沈青麻溜地从软榻上爬起来,不得不说,真正富贵豪奢的人家就是令人开眼,连净房浴房都是直接在卧房的内室里面,这样想要更衣沐浴之类,都不必出卧室大门。
确定谢珩真的认真看起了书,她轻手轻脚掀开一层珠帘,原来内室里,净房和浴房又是隔开的两间。
“等……等一下。”
刚往内室迈进一只脚,就听见谢珩在后面喊她,她下意识又将脚缩回来。
“干嘛?”
谢珩依旧坐在书案前,手上的书册还紧捏在手中,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郑重,看得沈青忽然都紧张了一下。
“你刚刚上过药,等会伤口别沾到水。”
沈青松了口气:“我这又不是外伤。”
不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又等了一会,见谢珩好像没有什么话要叮嘱了,她重新指了指珠帘:“那我先进去了?”
“嗯。”
谢珩低下头,迅速重新将目光专注于手上书册。
再次迈进内室,她直接进了左边的浴房,里面空无一人,一张墨竹屏风后,隐约可见浴汤正腾腾生雾。
她深吸口气,就是因为这热汤腾腾,让人一阵脸热。